支倉凍砂 作品

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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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幕

旭日東昇,教堂吊鐘高聲鳴響。

那是宣告市場開工,今日正式開始的信號。

當然,勤勞的工匠或商人早在那之前就開始活動,不過在鐘響前都壓低了聲響。等鐘一敲,就不必再躡手躡腳了。縱然是嚴冬也大開木窗,昨晚喝得宿醉的貴族家老麼也會被攆下床。

待傳遍全鎮的鐘聲殘響也消散無息,默讀中的我闔上聖經,大口吸氣。

「繆裡!」

一叫人,床上那團被子抗議似的晃了晃。原以為要起床了,結果再也冇動靜。

我歎口氣離開椅子,把同房貪睡蟲蓋到頭上的被子整個扯下。

「嗚嗚……」

被滿窗傾注的朝陽一照,銀色毛球縮得更小了。那年輕女孩擁有彷佛灰裡摻了銀粉的奇妙髮色,懷裡還抱著看起來很溫暖的同色毛皮。

在告彆照顧我整整十年的溫泉旅館,離開溫泉鄉紐希拉下山旅行那天躲進行李跟來的繆裡打了個哆嗦,嫌朝陽刺眼般抱住了頭。這樣的畫麵,我在紐希拉的溫泉旅館也不知見了多少次。

「……好冷喔……」

繆裡整張臉貼在床上,縫隙間傳來怨恨的聲音。包著頭的手臂縫隙間,還能窺見彷若毛帽的獸耳。

「起來吃完早餐以後就會暖和了。」

「……」

繆裡抗議似的沉默片刻,突然間,有道細小的「咕嚕~」在房中響起。看來是她的身體對「早餐」一詞徑自起了反應。我從繆裡還是嬰兒起就在照顧她,自然懂得怎麼應付。於是清咳一聲,折著被子說:

「黑麥麪包先放在爐子上烤香。」

「……」

隱約露出繆裡手臂縫隙的獸耳抽了兩下。

「同時磨點岩鹽,灑在滿滿都是黃色油脂的培根上,加洋蔥一起炒。加個一、兩片昨晚用剩的大蒜應該也不錯。」

她懷裡的尾巴開始顫動,蜷縮的身體也扭來扭去。

「等到蒜香四溢,培根也流出香濃的油,再打一顆新鮮的蛋。滋滋滋……」

有吞口水的聲音。

「稍微把蛋攪一攪,用肥滋滋的培根抹一抹,然後在蛋黃熟透之前離火,放在烤好的麪包上。最後對準略帶酸苦,吸滿蛋汁和鹹香油脂的黑麥麪包……大咬一口。」

「唔唔~!」

繆裡放棄抵抗,敞開蜷縮的身子跳了起來。

「大哥哥你很壞耶!明明不會有那種早餐還那樣說!」

「光是有早餐吃就夠享受了。還有昨晚剩的香腸能吃吧。」

我放下摺好的被子,見到繆裡被回籠覺的誘惑纏身,不過意識似乎早已飄到早餐上。她臭著臉溜下床鋪,打個大噴嚏。

「好了,頭髮梳一梳,衣服穿好。」

「哈啾!……窣窣。很麻煩耶,我想在這裡吃早餐……」

「這裡不是溫泉旅館,我們也不是住客。自己去廚房拿早餐。」

聽我冷冷地這麼說,繆裡很不甘願地噘著小嘴換衣服。即使我從嬰兒就開始照顧她,就像親妹妹一樣,可是她年紀也不小了。更衣時,我自然得背對她。

「好了吧大哥哥,我換好了!」

聽繆裡不耐地這麼說,我轉頭檢視。

她穿上了兔皮披肩、熊皮纏腰和切到大腿根的短褲,腿上套著強調肢體曲線的亞麻布襪。

這裝扮在人擠人的港都也十分醒目。

而且她身上還有更顯眼的東西,我便輕聲提醒。

「耳朵和尾巴。」

繆裡跟著一摸,人不該有的耳朵和尾巴就消失了。它們絕非裝飾,都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因為她母親不是人,是寄宿於麥子中的狼之化身,纔會有那種被世人稱作惡魔附身者的特徵。

但儘管繆裡的確是個調皮搗蛋的超級野丫頭,我仍能斷定她不是會被神詛咒的人物。而且繆裡能憑意願隱藏耳朵和尾巴,隻有在生氣或驚訝等情緒大幅波動時纔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來。雖有點傷腦筋,在人類社會生活倒也不會太辛苦。

「這樣可以嗎?」

我聳聳肩,繆裡也模仿我的動作。

「啊~好餓喔~頭髮晚一點再梳……」

兩隻小手按著肚子,眉毛垂成八字。假如尾巴還露在外麵,一定是無力下垂。正等著繆裡從我麵前經過,離開房間時,她卻突然用力拉扯我的袖子。

「嗯?做、做什麼?」

我被她拉得差點跌倒,隻見她白著眼轉過來說:

「還問?這次換我了吧?」

「……換你?」

還冇弄懂是什麼事,繆裡就一把摟住我的手臂。從肩膀下方抬起的那張臉,是張晴空萬裡的笑臉。

「這是比賽,當然要公平呀。獨占就太奸詐了。」

繆裡笑得天真無邪,而我壓根兒聽不懂。

比賽?獨占?

我死命地想串起這些詞,繆裡卻自顧自地與我十指交扣。

遺傳自母親的泛紅琥珀色眼眸,發出準備就緒的光芒。

「你忘啦?神跟我的比賽呀。比大哥哥比較喜歡我還是神嘛。」

「……」

繆裡年方十二歲上下,笑容中仍留有滿滿的稚氣。

當自己妹妹,從嬰兒就照顧到現在的繆裡,不知從何時起開始把我當異性看待。而我居然到昨天才知道。

她冇事就說喜歡我,我當然知道她對我有好感,我也從未懷疑我倆之間的感情。可是,若是那方麵的喜歡,事情就另當彆論了。

更何況我是立誌投身聖職的人,曾立禁慾之誓。在這樣的條件下,我無法接受她的愛,也當麵對她這麼說過了。

繆裡是個伶俐的女孩,完全明白我拒絕的道理,也知道縱情耍賴一點用也冇有。問題是她腦袋實在太鬼靈精,又隻要認為正確,就會義無反顧地直衝到底。

「大哥哥跟我冇有血緣關係,相愛不會有問題,所以隻要讓大哥哥喜歡我勝過神就好了吧?」

居然毫不害臊地對我說這種話。即使遭我拒絕,她也冇有一點沮喪或不知該怎麼拿捏距離的尷尬。每晚都照常鑽進我被子,有機會就偷抱我;要是我不小心碰到她,她就樂得耳朵尾巴都跑出來猛搖。一副是表白之後再無顧忌的樣子,攻勢比還在紐希拉時更猛烈,用全身表現她對我的愛,使勁全力正麵對決。

在熱度好比盛夏烈陽的愛意麪前,聖職人員的禁慾之誓的防禦力簡直像一小片樹蔭那樣可憐。更慘的是,繆裡還打算直接把樹給砍了。繆裡用父親遺傳的好頭腦把聖經從頭到尾仔仔細細讀了一遍,做出一個結論。

那就是,聖經雖明言聖職人員不能屈於肉慾,卻冇有禁止俗人愛上聖職人員。意思就是對聖職人員出手也冇問題。而且大哥哥隻是立誓禁慾,根本還不是聖職人員!

麵對那一連串歪理,我一句話也辯駁不了。

因為就道理而言,她說得的確冇錯。

「來來來,我們去吃早餐吧?與其陪祈禱再多也半個字都聽不進去的神,陪我絕對是比較好玩啦!」

雖然她信心十足地這麼說的模樣完全像個不信教的人,但事實上也是那樣冇錯,令人頭疼。我側眼垂視繆裡的笑容,無力地說:

「在不聽我說話這份上,你們是平分秋色吧?」

「那既然我碰得到你,所以是我贏嘍?」

繆裡才收起來的尾巴晃來晃去,也不顧獸耳會折彎,把頭往我臂彎裡擠。

誠可謂是冇有絲毫媚色的童稚之戀。

然而,我還記得這幾天下來,她日以繼夜照顧過勞病倒的我的模樣。意識恍惚中,我不時見到她祈禱般的神情,那怎麼也不像演戲。甚至讓我覺得現在這些誇張的笑容和猛攻,都是當時為我擔心而造成的反彈。一這麼想,就讓我實在對她冷淡不起來。

「好嘛,大哥哥?」

「……知道了啦。」

我不堪其擾,歎著氣答應了。

「可是。」

語氣一變,繆裡就機靈地放開擁抱我手臂的手。她很清楚我怎樣纔會動怒,而我也認為她不會真的惹我生氣。

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確是個十分聰明的女孩。

「耳朵和尾巴又跑出來了。」

「啊。」

繆裡趕緊摸頭收起耳朵,拍拍屁股藏起尾巴。

這時我走到門邊,手搭在握把上。

「還有一件事。」

一邊開門,一邊對小跑步過來的繆裡說:

「不可以吃太多。」

繆裡錯愕地睜圓了眼,咧嘴而笑。

「好~」

這回答明顯是敷衍我。

可是她知道我不會生氣,根本是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

離開房間關門後,繆裡的小手自然而然地落在我手心裡。

聽見我歎氣,那丫頭被搔癢了似的嘻嘻笑起來。

我們下榻的德堡商行會館,今天依然熱鬨。

商行一大,工作種類自然也多,休息時間也安排得相當自由。我借坐在廚房邊的老舊高桌旁,見到許多打雜的小夥計或老練商人都是抽空就站著匆匆填飽肚子,隨即趕往下一件工作。

如此忙碌氛圍中,隻有繆裡一個悠悠哉哉地拿麪包沾湯吃,每個路過的小夥計都忍不住看傻了眼。

但多半不是因為她優雅又享受,而是她之前纔在會館裡打了一陣子小夥計的工吧。他們都是一副冇想到前幾天的工作夥伴原來是女孩的臉。

「因為我做得最好,膽子又很大嘛。」

繆裡驕傲地挺起胸膛。考慮到她是瀕臨出嫁年紀的女孩,真希望她能端莊一點。

「廢話少說,快點吃一吃。」

「咦~?平常吃快一點,你還會罵我耶?」

繆裡噘起了嘴。

「……那是因為你像強盜一樣兩隻手抓著麪包和肉,一次全塞進嘴裡就跑上山玩,我纔會罵人。」

臉上寫滿「你很囉唆」的繆裡用麪包抹乾淨碗底的湯,往嘴裡一扔。

「再說大哥哥,你現在不是很閒嗎?鎮上的騷動都平安落幕了嘛。」

她說的騷動就是我過勞病倒,和我們來到這港都阿蒂夫的原因──為瞭解決統率世界信仰的教會,以及與溫菲爾王國與教會對立所產生的問題。

手執權杖長達千年之久的教會早已遺忘信仰的本質,純為自身**舞弄權勢。彆說生活放蕩與破戒的聖職者滿街都是,還會處心積慮找藉口強徵稅金,貪享特權。像最近,原為抗戰異教徒而徵收的「什一稅」,即使與異教徒停戰之後也強要收取,在世界各地惹來廣大民怨。

其中,總算是有那麼一個國家挺身反抗教會的暴行,那就是溫菲爾王國。我為了替他們儘一份力,便決心離開位居深山的溫泉鄉紐希拉,試圖說服港都阿蒂夫的教會。

雖然過程中被捲入了一場騷動之中,最後總算是化險為夷,達成目的。

「我纔不閒,待會兒還要去教堂幫海蘭殿下的忙呢。」

這位海蘭是溫菲爾國王的私生子,但仍是繼承國王血統的貴族,也是我直接的雇主。擁有高潔的意誌,即使在騷動中身陷絕望處境,也依然為成就信仰甘冒性命危險。

倘若我得為某個人運用自己在深山裡累積的學識,海蘭就是我最期盼、最理想的人物。

「咦……?」

可是繆裡一聽見海蘭這兩個字就大大垮下了臉。

「大哥哥,其實你用不著去吧……那個金毛不是也要你好好恢複體力再說嗎?所以接下來我們就在鎮上散散步,或是在房間裡休息嘛。」

「那個金毛」是繆裡對海蘭的稱呼。

她之所以那麼排斥,是因為海蘭原來是扮成男性的美女。

說來無奈,我對海蘭的敬意與臣服態度,在繆裡眼裡似乎是戀愛的表現。

「我都整整睡了一星期了。而且為了端正教會弊害,要做的事還堆積如山呢,我怎能偷懶。」

「噗……」

繆裡冇趣地發出怪聲,趴到桌上。

「當然,假如你想放棄這個累人的旅程回紐希拉去,我也會尊重你的意見。」

她保持趴姿稍微抬頭,怨恨地朝我瞪來。

再怎麼說,繆裡在先前的騷動中幫了我很多實際和心理上的忙,顯然冇有她就不會有現在的我,使我不得不敬佩她過人的韌性與聰慧。在這份上,不分青紅皂白就要她回故鄉去,感覺反而是我不講理。

再說繆裡似乎比我更懂得怎麼在這塵世中打滾,使得「黃毛丫頭怎麼能出遠門旅行」這種常識都失去說服力了。

而聰明的她對這一切都瞭然於心,直勾勾地瞪著我。

「知道了,知道了啦。」

最後死心似的這麼說,以「所以呢?」的眼神斜眼抬望。

「知道了就去收拾餐具,還是你想自己一個人留下來看房間?」

「纔不要。」

「那就快去收拾。」

「好~」

即使不太甘願,繆裡仍乖乖收拾餐具,前往廚房。

不久回來,嘴上叼了片肉乾。

我連說:「女孩子不要邊走邊吃。」的力氣也冇有。

「要去教堂了嗎?」

「是啊。對了,在那之前先和史帝芬先生打聲招呼好了。我躺了那麼久,自從那件事以來都冇見過他呢。」

德堡商行在北方地區各地都有分行,而史帝芬是港都阿蒂夫分行的負責人。我們就是寄宿在德堡商行的會館。

可是繆裡聽了一副不敢領教的樣子,且不像是開玩笑。

「大哥哥,不要去找他比較好啦。」

「咦?」

「你忘了那時你把他嚇得多慘嗎?那個山羊鬍現在怕我們……應該說怕你怕得要死耶。」

「……」

的確。事發當晚,要先說服史帝芬支援我們,纔有機會解救海蘭。那時我們采取的作戰計畫,就是把話說得不清不楚,讓他以為我們真的是神的使者,造成一個天大的誤會。

我們應該被關在牢裡,卻一下子就脫逃出來這點,在他眼裡也十足是如有神助吧。況且我出現在史帝芬麵前時,身邊還有宛如來到人間執行天譴的銀狼。不知情的人見了,應該很容易以為自己遇上神蹟。

隻不過神恐怕隻會指著這頭狼的鼻子訓話,因為它就是繆裡。

「為了那個山羊鬍的心靈祥和,大哥哥還是少去找他比較好。」

繆裡苦笑著補一句:「我都有點替他可憐了呢。」臉上是自知惡作劇玩過頭的獨特表情。

「他、他那麼怕啊?」

聽我這們問,繆裡像個很想模仿大人的女孩聳了聳肩。

「……那我就不去了。」

「這樣就對了。」

我也不想在他心中留下創傷。

「那麼,我們就先去教堂一趟吧。」

繆裡津津有味地嚼著肉乾點點頭。

晨間禮拜結束後,隻剩退休老人留下的畫麵在各地教堂都十分普遍。而這麼想的我,一開門就完全被教堂裡的人群給嚇住了。

「排隊!請各位依序排隊!無關教會的陳情,麻煩移駕到議會去!」

可能是墊了木箱吧,走廊上有個看似助理主教的年輕聖職人員比周圍高出半截身子,在人群中疾聲呼喊。且不僅走廊,另一頭的禮拜堂也擠滿了人,你推我擠。從服裝來看,有商人、工匠、農民等各式各樣的人們,甚至有人在室內高舉公會錦旗,不知是為了什麼。

「大哥哥,最近這種事是不是很常見啊?」

繆裡稍歪著頭問,不過我也摸不著頭腦。在我為教堂裡簡直像開了一場大慶典而錯愕不已時,有人從背後撞上了我。

轉頭一看,是個油頭肥肚,商人穿戴的男性。

「不好意思!……嗯?喔喔,這不是教會的人嗎,真是太好了!請問一下,想談葡萄酒稅的話,該找誰商量纔好?」

「咦?」

「我聽說主教想改革,所以我們修拉吉街教區的酒旅館兄弟會,希望教會能重新考慮徵收禮拜用葡萄酒的事。」

男子表情委屈,捧著偌大的肚子低下頭。

「這樣啊……」

「因為葡萄酒入關就要課一次稅,又常因為船況缺貨,在這情況下還要捐給教堂作禮拜,實在是吃不消啊……啊,這是我們教區的女孩做的糕點和蠟燭,請教會務必收下。」

男子自顧自地說了一大串,並匆匆取下一整包的大袋子塞給我。

看來是因為我穿得像聖職人員,完全被他誤認為教會的人了。

那麼擠滿教堂的這些人,都是為類似的事而來的吧。

「抱、抱歉。我不是教會的人,隻是旅途經過……」

「喔喔?啊,這樣啊!那麼那麼,逗留在這鎮上的期間,到我們修拉吉街郊區的旅館住幾天如何?改日會見主教時,再麻煩你向他美言幾句,說我們都是正直虔誠的教徒,請他重新考慮葡萄酒稅一事──喂喂喂,等等啊!」

再待下去,恐怕會被鎮上商人的三寸不爛之舌給捆住。於是我牽起不知在一旁偷笑什麼的繆裡,連聲借過地鑽過人群,前往教堂深處。看樣子,是前幾天波及教會的大騷動餘波捲成了更大的漩渦,攪亂鎮上的一切。

以非常精簡的方式說就是,我們為端正教會弊害挺身而出,但是原以為事情在說服主教後就會落幕,話卻說得太早了。教會和管理市政的市議會同樣,都是對鎮上運作影響甚钜的地方。所有鎮民都得遵從教會的決定,要繳給教會的稅也是五花八門。每當主教心血來潮改變主意,就有一堆人要傷透腦筋。而隻要變化能帶來好處,其他人也會爭先恐後地上門爭取。

身為需要對此騷動負部分責任的一方,實在是既慚愧又惶恐,腳都踏不穩了。

不過,隻是造成這北地港都的小改變並不夠。

我們真正的目標是端正累積千年之久的教會弊害。日後,勢將造成比這次大幾十、幾百、幾千倍的騷動。

怎能為現在這種小事膽寒呢。

「……神啊,請賜給我力量。」

我以一句默禱激勵自己。

海蘭位居今天這狀況的中心,所以我想她就在教堂的會議室,人潮也似乎往那裡流動。繼續撥開人群前進了一會兒,終於見到了會議室門口。

高大門板敞開的會議室也擠滿了人,有個懷抱一大疊羊皮紙的女傭走出來,低著頭十分抱歉地鑽過為陳情而來,殺氣騰騰的人們。也許是向教會致敬,她用布裹起了頭臉,從中零落的長髮更增添幾分疲憊。

我會那麼注意她,就是那撮頭髮金得很美,且身高略高於一般女性的緣故。

不過一直盯著人看不禮貌,我很快就轉移了視線,接著想起繆裡就在身邊,心裡不知怎地涼了一下。

「怎麼啦,大哥哥?」

繆裡一邊設法不被人群擠扁一邊問。大概是因為個子矮冇看到她,纔會有這種疑惑的表情吧。

「冇事……冇什麼。」

回答後冇多久,我上鉤了似的又往女傭望去。

女傭也注意到我,並在唇前豎起食指,使我閉起不禁張開的嘴。接著,她以細緻得不像女傭的手指往教會深處一比,不等我反應就匆匆往那裡走。

錯愕之餘,我也隻得跟上。牽著繆裡的手,用力撥開路上每一個人。

直到我們走到四下無人的地方,在通往教堂鐘樓的樓梯口,我才終於追上作女傭打扮的女性。

「受不了。」

她將羊皮紙疊往堆在走廊的木箱一放,解開纏頭布,以手梳整長長的金髮。光是這樣,就讓人覺得她肩膀以上是純正的貴族,真是不可思議。

同時不知為何,那模樣也宛如美豔動人的寡婦。

「真是想不到呢,海蘭殿下。」

一喚她的名,那繼承溫菲爾國王血統的真正貴族海蘭,略顯疲色地笑了笑。

「不這麼做,我根本出不了會議室呢。就算待得再晚,回會館的路上同樣會引來大批鎮民,隻好在這過夜了。話說回來,隻要扮成這樣就不會被人認出來,感覺也怪複雜的呢。」

到頭來,人還是隻會以外表評判他人。我想起自己甚至連泡著溫泉與海蘭問答教義,卻仍冇發現她是為旅行方便而女扮男裝,就連陪笑都不敢。

「嗨,繆裡小姐。今天心情怎麼樣?」

繆裡似乎是一見到扮成女傭的海蘭就認出了她,臉馬上垮下來。見到這反應,海蘭反而很高興。

「繆裡。」

然而失禮之處仍需糾正。我一出聲,繆裡就把頭往另一邊甩。

看得海蘭搖肩而笑,說:

「今天我冇帶糖來,這也是冇辦法的事。」

「真是抱歉……」

「感覺就像多了一個年紀差很多的小妹,挺有趣的。話說,你身體冇問題了嗎?」

「托您的福。」

我以臣子禮儀鞠躬,身旁的繆裡跟著從底下冷眼望來。

「你該向那位小姐道謝纔對,替你看護的人不是我。」

繆裡拍拍我的腰,彷佛在附和海蘭。

「而且,該道謝的人是我纔對。你不僅守住了我的命,也守住了正義的信仰之火。」

抬起頭,見到的是海蘭的微笑。

貴族不會輕易向人低頭,不過那張笑臉已十足表達她的感謝之情。

「您過獎了……」

「就算最後拯救了全世界,你還是會這麼說吧。」

海蘭咯咯笑道。

「無所謂。我隻是以上位者身分表示感謝而已。雖然不算是慶功宴,你們還是陪我吃頓飯吧。昨晚我一直忙到天亮呢。」

海蘭以活像繆裡的動作按著肚子說。

「可以請吃肉嗎?」

繆裡在這時插嘴了。對人家那麼冇禮貌還敢這麼問,臉皮實在有夠厚。然而海蘭本人表情很開心,我也不好訓話。當然,繆裡是明知海蘭不會生氣才問。

「冇問題,我也想吃醃得香噴噴的肉。」

「好耶!」

「纔剛吃過早餐耶」這種話,現在說了也冇意義吧。

「那我們從後門出去吧。現在不能找有頂蓋的馬車接送,還請見諒。在路上,我想順便跟你說明一下未來的計畫。你臥床這幾天發生了不少事。」

我來到這個鎮也不是為了欣賞良辰美景。

於是挺直腰桿頷首,海蘭也輕點了頭。

出了教堂後門,巷弄裡靜得不覺正門側的喧囂。儘管幾乎無人通行,卻不顯得淒涼黯淡,閒靜得很舒服。

或許是因為天氣好,加上這臨海城鎮空氣出奇乾燥所致。也可能是因為巷弄兩側的小窗傳來嬰孩哭聲與灑掃聲的緣故。

人們生活的動靜,使這城鎮充滿活力。

「總歸來說,目前情勢相當好。」

海蘭優雅地輕提裙襬,跨過擋路的乾瘦老狗時這麼說。我自己是冇那麼大膽,靠到路邊從尾巴那端跨過去。等到繆裡也要跨,老狗才恭敬地讓路。可見對狗而言,身上有狼血統的女孩比貴族或神的羔羊值得尊敬多了。

「鎮上的大主教閣下原以為放蕩是他的權利,但他已經承諾改進,迴歸樸素的生活。雖然他的樸素仍保持大主教地位水準,但已經是很大的讓步。畢竟他原先將每週、每月、每季的禮拜或大賀宴等場合的捐獻挪為私用,要比什一稅要糟糕得多了。」

「我剛進教堂時,有個鎮上教區兄弟會的人,想找我談停徵葡萄酒的事。」

教會聖職人員身上的油水實在太多了。

「是啊,擠進教堂裡的人都是為了那方麵的事。這鎮上的某某街教區共有十四個,每個教區的工匠和商人都各自組成公會,也組了幾個兄弟會以求心靈上的平靜。光是這鎮上,這樣的組織少說也有五十個。除了他們之外,為比較個彆的利害關係而來的人也是來個冇完,忙得大夥是焦頭爛額。」

即使是紐希拉這般村民都彼此熟識的地方,討論起村中營運方式就已經夠亂的了。

換作阿蒂夫這種頗具規模的城鎮,實在無法想像會有多累人。

「再加上,周邊自治都市的教會或大修道院,聽說人們對教會的憤怒有多麼可怕之後,也紛紛派來使節,詢問他們是不是也該順從民意,又該讓步到何種地步等等。」

人們過去對教會都隻敢私下批評,明確的抗議行動卻是少之又少。

這是因為無論怎麼懷疑教會有錯,人們的立場仍不會比教會更正當,又認為就算教會再**也比其他地方好,隻好忍氣吞聲。

「同時,還有人來詢問如何購買你參與翻譯的聖經俗文譯本。聖經以隻有聖職人員會讀的字寫成,早已累積不少民怨,要教會彆再驕縱蠻橫的聲音是如火如荼地擴散。這全是你們的功勞。」

我是能找千百個理由來強調功不在己,但接受海蘭的好意也是種禮貌,我便不再多說,隻是靦腆地微笑。

況且,我們的工作並不是就此結束。

「可是從古至今,火這種東西就是得小心掌控。」

取得改革之火就任憑它延燒,恐怕隻會導致內亂。而且對方是據點比大商行更多,遍及世界的教會,走一步算一步的打法不會有勝算。

「一點也冇錯。要適時新增燃料,計策風向才行。」

「我們接下來還能幫上您什麼忙呢?」

穿過巷道,我們來到從前阿蒂夫還是個小鎮時的一隅,俗稱老街。我會知道這點,是由於鋪地石板變得明顯古老,以及建築牆上嵌著刻有「阿蒂夫老街」的銅板。銅板磨得閃閃發亮,足以顯見舊時居民的驕傲。

這地方稱作廣場是嫌窄了點,小吃攤販圍繞在小小的井邊,其間有鞋匠正在補鞋,還有幾個住這附近的老人在玩牌。最引人注意的,則是鋪滿一整麵屋牆一張張大網。不僅繞了廣場一圈,還延伸到五層樓大宅的屋頂上。

彷佛要將整座廣場的人一網打儘。

「大哥哥,那是什麼?祭典的裝飾嗎?」

繆裡扯扯我的袖角問。

「滿像的耶……上麵還掛了些東西。紮成魚形的乾草?」

「好像是祈求春季豐收的祭典。阿蒂夫的漁夫都住在這區。」

解釋同時,海蘭向攤販買了四串烤鯡魚。

一串給我,兩串給繆裡。

「在這地方靠吃魚溫飽的人,比吃麥子的人還多,而肚子餓了就打不了仗。對了──」

說到一半,海蘭話鋒一轉。

「你們泳技怎麼樣?」

她露出頗具深意的微笑,再以編貝般的高雅白牙,往烤魚背上輕咬一口。

狂風呼嘯,浪如山高。海水彷佛瀑布似的從甲板灌入陰暗潮濕的船艙,使得食物很快就腐爛,成了老鼠的大餐。船員在搖得分不清上下的船艙根本闔不了眼,吐出的穢物遠比喝的水多,但又無路可逃,隻能祈禱。就算能咬牙撐過如此恐懼與煎熬,隻要有陣強風把船掀翻,一切就完了。好端端的一個人就要在誰也看不見的汪洋大海上消失無蹤。

同一時刻,港都裡高掛船徽的酒館中,貼了一大張寫有船名與金額的紙。一群穿著氣派的商人,日複一日地對著紙合掌祈禱。紙的上緣,寫了這麼一段字跡潦草的話──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酒館貼這張紙,是為了賭船會不會沉,偶爾有人稱之為「保險」。船主必須押貨物總價一成五至兩成的賭金給莊家,一旦船沉了,就能跟莊家收取貨物總價;假如冇沉,賭金就全歸莊家。換言之,人們認為每出五次船就會沉一艘,而遭到海盜洗劫也視為沉船。

若放眼鎮外,在天空灰濛濛又刮著強風的日子,總能見到沿海村民站在麵海的屋頂上眺望,那是在尋找貪心得挑戰白浪的愚蠢商船。隻要船因風翻覆,或駛上暗礁而擱淺、沉冇,就能靠漂流物大賺一筆。雖然大商人和領主所議定的法律中明言漂流物歸原物主所有,但也間接造成村民絕不會救人,因為要是救到了不知感恩的物主就麻煩了。想得救的物主會在身上纏些金幣,然而那重量也會增加溺斃的風險。

噢,簡直是人間的地獄,冒險的極致。

願神祝福誌在遠洋之人。

「大致就是這麼回事吧。」

來自環海島國溫菲爾的貴族,表情戲謔地舔舐沾上雞腿油脂的手指,而我眼前是一整桌好比晚餐的豐盛餐點。這裡,是天冇亮就要出海,午前就結束一天工作的漁夫所聚集的酒館。

我食不下嚥,不是因為想成為聖職人員就得避免吃肉,全是拜海蘭那些話所賜。

吊掛在天花板的大船模型不知是遭誰惡作劇,多了對雞毛黏成的翅膀。聽了那些故事,我開始覺得那對翅膀深有用意。

「……所以,您是要我們出海嗎?」

我緊張地擠出聲音問,海蘭的嘴咬在雞腿上,抬眼看來。那動作依然優雅,卻也透露強烈的女人味。

「啊,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嚇人。」

海蘭似乎看出了我的擔憂,用燕麥麪包當盤子放下帶骨雞腿,擦擦嘴說:

「我國四麵環海,船員和海上故事比其他地方都多,所以我也很喜歡聽各種航海冒險奇譚。我從小就是這樣被當過船員的老兵嚇大的。」

我試著想像年幼的海蘭在暖爐前裹著被子,入迷地聆聽冒險故事的模樣,不禁露出微笑。

不過,海洋依然是個恐怖的地方,更彆說是冰冷的酷寒海域了。

「當然我的說法是比較誇張,但在某些情況下還是會……嗯?」

我跟著海蘭的視線望去,隻見身旁繆裡握碎了麪包,從指縫間零落。

而且嘴巴半開,身體前傾,兩眼圓睜。

然後她呻吟似的說:

「冒……險……!」

要是用食指往那興奮得快撐破的臉頰戳一下,耳朵和尾巴搞不好會咻一聲彈出來。

「不要想得太美好,害你期待落空就糟了。」

在苦笑的海蘭麵前,繆裡連忙撿回麪包碎塊,不浪費地放進湯裡當料吃。她的心還有一半是七歲小男孩構成的呢。

「可、可是,船耶?海耶?好嘛,大哥哥!」

「請你先冷靜點。來,放開麪包再說。」

來到阿蒂夫的路上,繆裡也曾為海盜故事興奮得不得了。對一個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四周被群山環繞的溫泉鄉紐希拉這種野丫頭來說,海上冒險故事的刺激實在太強。

光是鬆開她抓麪包的手指,就費了我好大的勁。

「過程是需要搭船,但不會航行到遠洋去。距離近到從溫菲爾即可眺望那裡的陸地,而且隻要海象稍微差一點就不會出船。整趟行程不過半天,是港到港的短程船旅。就算暈船了,睡一覺就要準備下船,不必擔心。」

海蘭的說明讓我安心不少,然而繆裡卻是一臉不滿。

「不過也不是完全冇問題。從這裡再往北,跨出阿蒂夫主教區的島嶼地帶是個複雜的海域,甚至任何國家的權威都掌控不了。他們有他們的規矩,對外地人毫不留情。氣候說變就變,而四周看起來能臨時避避風浪的島影,全都是他們現成的陷阱。掌管那一帶的人,用我們的話來稱呼就是……」

海蘭稍微暫停,直視繆裡的雙眼說:

「海盜。」

「海盜!……唔嘎!」

繆裡突然站起來大叫,被我急忙捂嘴拉了回來。所幸酒館裡坐滿了臉紅得像熟皮的船員,這敏感字眼冇引起任何人的責問。

海蘭笑得很高興,八成是故意逗弄繆裡。

算起來,那算是某種貴族的玩笑,不過她說的都是實話吧。

「請問,您是要我們……向海盜傳教嗎?」

我雖有滿腹聖經的知識,但那種知識可擋不了暴力,這點現實我好歹也懂。傳教士一開口佈教就讓凶神惡煞乖得像小狗一樣的故事,完全不可信。

「如果你有能與聖人媲美的神聖氣質,或許有機會吧。」

海蘭賊賊地眯眼一笑。手上舉起的是船員常喝的劣質啤酒。

可是她顯然冇醉。在紐希拉互相問答時,我一次也冇見她醉過,而酒量好也可算是貴族的證明。

「當然不會請你做那麼胡來的事。我需要你善用你的學識。」

「……什麼意思?」

「嗯。」

海蘭點個頭,往遠處使個眼色,櫃檯前的老闆便趕來招呼。看來我們來到這間酒館絕非偶然。

她接著向老闆耳語幾句話,老闆隨即進後場拿個小木匣回來。木匣以奇特的細繩捆住,仔細一看,原來是魚皮搓製而成。

解繩開蓋後,有個黑色物體平躺在滿匣乾麥草之中。

「哇,這是人偶嗎?」

繆裡難得雀躍得像個女孩。

然而,當她興高采烈地站起來窺視匣中後,臉上的光彩就全消失了。

「……怎、怎麼有點詭異啊……」

繆裡的直率感言和我的相去無幾,讓人笑不出來。

「這是……聖母像?為什麼是這種顏色?」

原以為是烤黑的木雕,但表麵有美麗的光澤,且雕工非常精細,可見這已是完成品,也是它應有的模樣。

「材質是黑玉。」

海蘭這麼說,並取出黑色聖母像。

「在采得到泥炭或琥珀的地方,偶爾能發現這種奇妙礦石。」

交到我手上時,我還以為自己冇接穩。

它就是那麼地輕,與外觀印象完全不同。

「有人猜測它可能是琥珀或煤的另一種型態。摩擦一會兒後,它會像琥珀一樣吸起沙粒或羊毛,可是火烤起來卻不會像琥珀一樣熔化,但是會燃燒。氣味介於泥炭和煤中間吧,對我而言是種會想起家鄉的味道。」

溫菲爾王國盛產泥炭與煤礦。紐希拉木材豐富,基本上不用泥炭,也采不到,但旅行時常會買來當生火器材。

我將黑玉交給繆裡,而她也為那重量與雕工驚歎。

「不時有人將它磨圓,謊稱黑珍珠騙錢。它雖然稀少,但並不珍貴,冇什麼商業價值可言。」

這就是以如此黑玉雕成的聖母像。

繆裡交還給海蘭,她跟著收回匣中。

「然後呢,有一個地方會用黑玉雕成聖母像,虔誠地供奉。」

「就是那個北方的島嶼地區嗎?」

具有嚴酷自然環境,受海盜掌控的地區。

「如二位所見,這聖母像十分精緻。可是他們自古就敵視大陸政權,對於根基在大陸這邊的教會勢力,說好聽點是保持不近不遠的距離。過去,教會曾多方嘗試將他們納入勢力範圍,可是以武力屈服實在太花錢,最後隻好作罷。」

以魚皮繩捆匣的黑色聖母像,怎麼看都像是異教之物。

被視為崇拜魔法的教派也不令人意外。

「所以──」

海蘭繼續說:

「我想請你們幫我探一探,這地區的信徒是否有可能加入我方陣營。」

我回視海蘭的眼,見到的不是身分不同但仍是朋友的親切眼神,而是上位者的銳利目光。

「雖然教會屢屢懷疑他們是異端,不過他們的信仰或許很純正。又說不定,他們供奉這麼精緻的聖母像是為了掩飾異教徒身分,以免遭受正式討伐。經過直接接觸,你們應該能判彆他們究竟是不是異教徒吧。」

「這──」

「喔不,我改個口。我會把你們的判斷視為重要參考。」

海蘭最後的笑容,是要我彆再推辭。

就現狀而言,戰友是絕不嫌多。但若不慎引入可疑宗教集團,反而是幫教會製造攻擊機會,溫菲爾王國的大義也會遭人質疑。然而,我也能感到不是講些大道理就能請她重新考慮。畢竟她改用「會視為重要參考」作了保留。

當然,平民向貴族伏首屈從乃是世間常理,而我與海蘭並不對等,本來就不是能同桌用餐的關係。

可是,能對王直言不諱的就隻有弄臣或聖職人員而已。

麵對笑容不減的海蘭,那股衝動不斷勾引著我。

但到頭來,我還是冇有多問。

「好吧。我會以自己的學識與信仰為鏡,看清他們究竟是不是異教徒。」

海蘭保持微笑地注視我一會兒,滿足地點點頭。

接著,視線忽然移向身旁的繆裡。

「那麼,這位小姐想說些什麼呢?」

海蘭這時的微笑,明顯含有私交性的親昵。

「大哥哥真冇用。」

繆裡大口嚼碎雞腿軟骨說:

「真不想看到大哥哥被當工具使喚的樣子。」

轉頭看繆裡,繆裡也直瞪回來。

看似不知煩惱為何物,整天隻想著惡作劇和吃飯的她,其實不是普通的聰明。她母親可是甚至被人當神來崇拜的賢狼,父親則是北方地區業界知名的旅行商人英傑。

繆裡繼承了他們的血,自然也有一雙慧眼,不能因為年紀小就輕視她。她一眼就看穿,我把該問的問題吞下了肚。

隻是佩服她聰明的同時,我也感歎她果然隻是個孩子。

「我冇對海蘭殿下多問,不是因為害怕權威。」

「不然是怎樣?」

「因為我信任她。」

繆裡略感訝異地睜圓了眼,隨後眉頭大皺。

「繆裡小姐,你的哥哥並不是你想像的小綿羊喔?」

「……咦~?」

真的嗎?繆裡滿眼懷疑地往海蘭看。

「他相信,隻要交出適切的報告,我就會做出適切的決定,而我不能辜負他的期許。他也很明白,我是多麼認真看待自己的職責。」

所以一切儘在不言中。海蘭最後補上這一句時,不知為何表情很愉快。

而平時人小鬼大的繆裡,卻是一副聽了陌生語言的臉。

那麼她會就此默默接受嗎?當然不會。

「那種想法不好喔。大哥哥真的什麼都不懂,你遲早會被他蠢死。」

「繆裡。」

即使要她少貧嘴,她也隻是瞪我。

繆裡曾經指著我鼻子說,我隻認識這世界一半的一半。

這世界男女各半,而我完全不懂女人,所以先砍一半;而人心有善意與惡意,我完全不會提防惡意,所以再砍一半。我想繆裡多半是認為隻要少了她,我這作哥哥的就會立刻失足落進無底深淵吧。

「你們真是好搭檔。」

海蘭眯著眼,以甚至略顯欣羨的表情這麼說。

「所以,我可以放心交給你們去辦。」

若是不知情的人見到她又喝一口啤酒,或許會說她是借酒壯了膽才交托任務吧。

海蘭接下來說的話就是足以勾起這種疑慮。

「自從教會將我溫菲爾王國視為有待討伐的仇敵時,大陸與王國之間的海峽就成了極為重要的戰略地點。」

話題忽然抽離信仰,飄起血腥。

這就是海蘭說「會視為重要參考」的言外之意。

「條件對我們有利得多。由於教宗的私有船隊寥寥無幾,應該會向沿海國家徵船打仗。所以我們要在大陸靠海峽這邊儘量多拉攏些盟友,也因此來到了這港都阿蒂夫。」

海蘭喝口酒,輕輕放回桌上。

「開戰以後,我那島國的物資進出就會出問題。小麥的輸入會就此停頓,更彆奢望有葡萄酒能喝了。那麼你猜,接下來是哪種糧食會斷?」

聚集在這酒館的都是些什麼人呢?

我不禁往桌上那鍋漂著肉塊的湯看。

「是魚吧。」

「冇錯。鯡魚等北方漁獲通道,有不少是捏在占據北方島嶼地區的海盜手裡。隻要能拉攏他們加入我方,就能確保糧食來源;若與他們為敵,狀況就相反了。」

這世界的勢力版圖錯綜複雜。

不是快刀斬亂麻就能一口氣理清。

「而且他們精於航海,我們能否握有製海權,甚至得視他們而定。可是──」

海蘭說道:

「我們的大義是在於正確的信仰。無論他們在戰略上如何重要,我們也不能招收信仰有問題的人作盟友。把腐魚和鮮魚放進同一個桶子,鮮魚很快就會一起**。」

彆人說這話還不一定能信,但出自海蘭之口就不一樣了。

可是,海蘭忽然放鬆表情,頰上浮現自嘲的笑。

「話雖如此,我還是衷心期盼他們不是腐魚……即使不太確定,徹底烤熟以後還是能吃。況且,我的夥伴都餓壞了。」

無論海蘭再慎重,領軍的也不隻是她一個。包含溫菲爾國王在內,其他貴族都可能選擇苟且路線。

屆時掌握多少正確資訊,將關係到海蘭能堅持立場到什麼時候。我就是為此而成為她的耳目。

責任雖重,但意義非凡。

再說,我也單純對認識自己不懂的信仰很感興趣。

這麼一來,該問的就隻有一件事。

「請問何時啟程?」

海蘭喝口啤酒說:

「希望二位明天就走。」

既然海蘭是信任我才交托這項任務,我當然不能讓她失望。

而且,我對黑聖母信仰的判斷甚至會影響大局。若為一時近利而急於拉攏海盜,恐怕會給日後留下巨大禍根。隻能祈禱他們隻是酷似異端,實際上卻是符合我等大義的一群人了。

海蘭這麼器重我的見識,我實在是憂喜參半啊。

她的「明天就走」似乎不是玩笑話,說完就開始打點派船事宜。趕是很趕,不過留在這鎮上能做的顯然也隻有事務性工作。海蘭曾說,我們來到這鎮上才著手的聖經俗文譯本計畫,如今草稿已經送給溫菲爾王國本土的大學者們評斷,要花一點時間才能收到答覆。

那麼,既然有地方能讓用上我的知識,我自然一刻也不想在這多待。老實說,北海是我完全陌生的領域,心裡充滿惶恐,但應該也是增廣見聞的絕佳機會。作我誓言做足萬全準備的對象,並無不足。

「大哥哥,我問你喔。」

繆裡傻呼呼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拉扯我衣襬問:

「這件皮草腹圍和這件鞣皮腹圍,哪件比較可愛呀?」

飯後告彆海蘭,我便帶著繆裡來到阿蒂夫市場。憑我們現在的禦寒裝備,絕對抵擋不了北海的酷寒風雪。所幸這裡有不少遠航船隻,各國人士在此彙聚,鎮上買得到各式各樣的服飾。

然而方便歸方便,服飾店一多,被繆裡拖著到處跑也就更累了。更糟的是每到一間店,繆裡就把整排衣服一件一件拿起來,「這件怎麼樣?那件怎麼樣?這樣好不好看?」地問個冇完。

不過我就是冇興趣,隻會淡淡這麼回答:

「挑便宜又保暖的就好。」

而每一次,繆裡也都很配合地擺出自討冇趣的臉,而這次終於有了變化。

「那我換個方式問。大哥哥比較喜歡哪邊?」

伴隨的不是可愛笑靨,而是一雙瞪人的眼。

假如她是想穿心上人喜歡的衣服來多少吸引我的注意,的確是可愛得令人莞爾,可惜繆裡的偽裝每次都功虧一簣。渾身年輕活力的孩子總是性急。

「……知道了啦……便宜又保暖的是吧,知道了啦。」

我要繆裡彆再齜牙咧嘴,歎著氣比較兩條腹圍,指了毛多的那條。

那似乎是以鹿之類的毛皮製成,摸起來不怎麼鬆軟,很有韌性,感覺很適合繆裡。

繆裡盯著我指的那件一會兒,也歎口氣說:

「大哥哥真冇挑衣服的眼光。」

要我選還說這種話──我把這句話硬吞了回去。

「可是既然是大哥哥選的,就買這件吧。」

繆裡忽展笑顏,高興地緊抱腹圍。

那模樣讓我心裡有點刺痛,自問:「早知她這麼開心,是不是該認真點挑呢?」但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接受她的感情。這樣就行了。

「唉……再來還要買手套、毛帽,還有懷爐的袋子……」

得添購的物品不勝枚舉。雖然是海蘭出的錢,不過每次花用這地區通用的太陽銀幣,我心中都有一點近似罪惡感的感覺。

節製與儉約,這陣子離我好遠。

得注意一點才行。這麼想時,繆裡忽然正經地問:

「還要買劍跟盾吧?」

看來海盜這字眼已經讓她的小腦袋上演了各種冒險故事。

「冇必要。」

「咦~」

付完錢,繆裡失望地收下毛皮大衣,並隨即捲起來用繩子捆好背上,手腳俐落得現在就能上商行當個稱職的小夥計,但嘴裡全是不切實際的妄想。一想到隻要她態度認真點,肯定能成為名震天下的好姑娘,我就忍不住歎氣。

「海盜不是會從目標的船側邊撞上去,然後銜著短劍吼叫著搶船嗎?」

繆裡不隻是說,還真的銜了把短劍般把手放在嘴邊大力敲響牙齒。會覺得蠢,並不隻是因為那動作怎麼看都隻是在啃串燒。

「嘴裡銜著短劍,不就叫不出來了嗎?」

「……咦?對、對喔?」

她整個人都傻了。

「行了,彆把那些無憑無據的海盜故事全部當真,先認真想想怎麼對付眼前的酷寒吧。」

愛打扮的繆裡平常就穿得夠少了,又瘦巴巴地冇什麼肉。即使有條尾巴能暖暖手,也不能一天到晚晾在外麵。

要到據說冰雨下個冇完,連海麵都會結冰的地方,恐怕是穿得再厚也有不夠的時候。

「放心啦,紐希拉也是雪山呀。」

「紐希拉不會颳大風。海風的冷,會刺到骨子裡去啊。」

況且,在紐希拉的夜晚要是冷得受不了,直接跳進溫泉裡就行了。

繆裡聽了沉默片刻,直盯我瞧。

「怎麼啦?」

「大哥哥去過那麼冷的海域嗎?」

眼中雖有點懷疑的色彩,但語氣卻帶著驚訝。又說不定,她其實是想說「不公平」。

「去過啊。我曾經在寒冬時節搭船去溫菲爾王國,真是快冷死我了。」

「咦~!什麼時候的事!」

「那時候我纔剛認識你父母親……已經很多年了。」

繆裡的母親赫蘿不畏風寒,在甲板上飽覽各種稀奇景色。而當時還是個毛頭小鬼的我很怕坐船,抓著繆裡的父親羅倫斯直髮抖。這部分還是先保密好了。

「在旅行上,我的經驗顯然比你多很多。所以要乖乖聽話,知道嗎?」

對於繆裡這種個性的女孩,經驗談的說服力遠比道理高得多。

她雖然還不太服氣,最後還是勉強點了頭。

再繼續買齊一大堆旅行用品,返回商行會館後,我們立刻整理所有禦寒物品和保久糧。由於明天真的可能天冇亮就突然要我們出發,拖拖拉拉總是不好。

待一切整理完畢,太陽業已半沉。

「累死……我了……」

最後,繆裡在行囊繫好捲成長條的被子,軟趴趴地倒在床上。

「好大一包。」

堆放在房間角落的全套行囊讓繆裡背起來,說不定比她的人還要大。

想像那副拙樣,使我不禁發笑。

「簡直就像──」

「就像要來一場大冒險呢!」

繆裡猛然跳起來,笑嗬嗬地盤腿坐在床上。那反應實在太適合她,害我覺得訓她冇坐相都覺得不識趣,真傷腦筋。

「大冒險啊……是大冒險冇錯啦。」

張羅旅途用品應也讓這野丫頭累得頭昏眼花,可是她一見到那一大包就亢奮地傻笑起來,而我卻隻能歎息。

「大哥哥,你怎麼了?肚子餓啊?」

「……」

不知道那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從表情來看,應該是認真的吧。

「唉……真是的,纔不是呢。」

我手按著房間桌上的皮麵聖經說:

「這趟北海之行前途難料,冬天又還冇結束,一旦出事了……」

恐怕是求救無門。儘管旅行總是伴隨危險,但我們的目的地環境惡劣是明擺在眼前。按在聖經皮封麵的手掌漸感暖意,讓我相信它隨時都能賜給我力量。而且不枉我費儘心力,將裡頭的艱澀教會文字譯成俗文,能感到自己的信仰更加深了一層。

我的信仰是千真萬確,神必然會照亮我的路途。

然而,心中的憂慮並冇有這麼容易散儘。

「大哥哥。」

聲音從正後方傳來。

「不用怕啦。」

轉過身,見到一如往常的繆裡,一如往常地露出不畏艱難的笑。

「你總是這麼樂觀。」

「大哥哥才總是太悲觀咧。很容易老喔?」

男人在這年紀有副年輕長相可不是好事,那樣正合我意。

再說,你以為我這麼擔心是為了誰啊。我投出這樣的眼光,結果繆裡咧起嘴嘻嘻笑。

「就說不用怕嘛。」

接著靈巧地順著我身體繞轉到背後一跳,坐在桌上說:

「要是大哥哥掉進海裡,我也一定會救你的啦。」

繆裡擺明是知道我在擔心什麼才這麼說。就算我在這千叮萬囑,她也隻會把手指往耳朵一塞,裝作什麼也聽不見吧。

天啊,怎麼想都安不下心。要是繆裡有個三長兩短,該怎麼跟在紐希拉等女兒回家的羅倫斯與赫蘿交代纔好?

我是否該狠心把她留下,哪怕她會恨我一輩子?這麼想時,繆裡忽然對我柔柔一笑,表情與有賢狼之稱的母親赫蘿一模一樣。

「是啦,或許真的出事就冇得救,但有件事我可以保證。」

並向我胸口伸出手,唱詩似的說:

「就算大哥哥跌進黑暗冰冷的海裡,我也絕對會跟著跳下去,不會讓你一個人死。隻要能陪在大哥哥身邊,要永遠待在海底我也甘願。」

繆裡愛死了英雄和戀愛故事,分不清虛實的界線,無時無刻都認為自己會是故事的主角。

隻有說完時的害臊靦腆,勉強算是她有所成長的跡證吧。

食指還抵在她身旁的聖經皮麵上又轉又摳,像是遮羞。

「繆、繆裡,這樣會摳傷書皮啦!」

我急忙製止,而繆裡已經完全恢複原來的神氣樣。

「哼,這麼寶貝這本書做什麼?就算書裡有神,在你落海的時候也一定會裝睡到底啦,但我就不一樣了。」

最後往封麵一拍,臉用力湊過來,堆起滿麵笑容。

「這樣子,大哥哥就知道要選我了吧?」

這理論粗糙得像柴刀劈過一樣。

繆裡向來是兩眼緊盯目標,全速衝上前去再使儘全力緊咬不放。雖有點難為情,但不會猶豫,直得像穿過厚厚雲層探照地麵的陽光。那是繆裡的魅力所在,也經常招來好結果。

然而她年紀也不小了,要知道做事不顧後果並非勇敢之舉,就隻是幼稚。把我當異性喜歡,也隻是打從出生就跟著我跑,在我身邊會特彆安心。而我話訓得再多,到頭來還是很容易對她心軟,最後就導致那種想法了吧。

「要我說的話嘛……」

我往坐在桌上的繆裡臉頰伸手,她跟著閉起一眼,縮了縮頭。

「我有義務把你完好無缺地送回紐希拉,所以請你也把自己的人身安全擺第一。要是你出事,我就再也冇臉見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了。」

臉頰被我輕輕一捏,繆裡另一眼也閉起來,兩條腿互動甩動。

可是,她冇有答覆。

「回答呢?」

聽我又問一次,繆裡睜開眼睛看我。眼神成熟得出奇,使我一時失措。雖能感到她有嚴肅的話想說,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野丫頭再度閉上眼說:

「好~」

散漫的回答,使我有些錯愕。

難道那是錯覺嗎?我納悶地盯著繆裡臉瞧,而她肚子剛好叫了起來。

「肚子餓了。」

笑著這麼說時,方纔的氛圍已蕩然無存。

「大哥哥,到小島上就幾乎吃不到肉了吧?那我今天想多吃一點。」

繆裡跳下桌子,像平常一樣纏上來討東西吃,和小狗差不多。

「……今天中午已經跟海蘭殿下吃了很多肉,早上也吃了肉乾,昨天不也吃了一些烤肉嗎?」

「你很囉唆耶……」

她不平地這麼說,抓起風衣披上肩就跑到門邊。

「快點啦,大哥哥!」

接著用右手開門,左手朝我筆直伸來。相信我肯定會牽起那隻手的笑臉,使我也忍不住笑了。認命地牽上去之後,她也緊緊地握回來。

結果,我還是覺得這樣的關係很愉快,不認為它會輕易改變。

更冇必要刻意改變。

看著繆裡純真地在夜市裡打轉,我真的好希望她每天都能過得平安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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