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壇生 作品

酸棗

    

-

冬深時,朔風正緊,宮牆深處前埭的積雪還未儘消,遠處偶爾幾個宮人匆匆而過。樓玷正由一個小太監引著往彆苑去。

偌大的王宮樓玷極少踏進,更何況他還是個瞎子。風正凜冽與朔北大有不同,不消半刻便如利刃剜膚般,刮的生疼,樓玷抹了下唇,一絲血氣瀰漫入口,王城的風竟也是這般不饒人。

樓玷到了彆苑處,摸著給帶路小太監賞錢,那小太監瑟縮了一路,也冇個音響,樓玷隻得跟著他的腳步聲方向走,路上免不了磕絆,眼下見了錢,那小太監的麪皮才如同活了般舒展開來,“將軍,奴才隻能給您帶路到這處了,您有事儘管吩咐奴才。”

“下去吧。”樓玷開口。

人慣會捧高踩低,整個王都誰不知道樓玷乃洛人所生,他舍雙目求苟活,不過是陛下的一條指哪咬哪的狗,尊他一聲將軍,他也成不了將軍。那太監得了錢財,也不枉沾染這趟晦氣,忙不迭的要走。

“奴才告退。”

樓玷聽這腳步聲由近及遠最終消失。這是他從朔北迴來的翌日,他抬頭看著他看不見的彆苑,想著府中與江奉年的一聚。

“兄長,今歲可回來的遲了。”

樓玷身上朔北的黃沙還未散儘,打一入府便聽見江奉年招呼,屋裡煙味瀰漫,風從窗欞處灌進來,打的作響,一絲暖意也難容下。

“過來暖暖?”樓玷的聲音隨著挪動變化,炭火燒的嗶嗶啵啵,“兄長你猜,咱們陛下這趟征戰如何?”

樓玷不答話,江奉年空等著無趣,翻著火鍁柄說道:“本來八氓山這趟不說讓他有來無回,也必是損失慘重,結果誰知道那鳥不拉屎的天險之地毒瘴密佈竟然有人居住,還對出路甚是熟悉,領著樓琳的軍隊過了天險,不費一兵一卒。”言罷,江奉年唉聲歎氣,恨不得直接去取樓琳性命。

樓玷順勢坐下,“可知是何人?”

“哼,一個丫頭。”,江奉年眼睛一轉靠近樓玷“樓兄,你說這荒郊野嶺哪來的姑娘,怕不是個狐妖鬼魅修煉成人形來迷惑咱們這君主,說不定咱們還要感謝她。”

樓玷不理江奉年胡言亂語,“一個姑娘?”他撚著這話。

“見過的人少之又少,樓琳行軍歸途還特地備的馬車直入宮門,封了祭酒,不過眼下樓兄可有機會去看看。”江奉年續道。

“我眼瞎,”樓玷補充。

“美人哪裡不美,單是聲音便可知。”江奉年和樓玷熟稔在一旁攛掇,“樓琳近日常在那姑孃的彆苑,今日麵聖也免不了是在那處,或許其人可為我們所用。”

樓玷站在彆苑前張了張嘴唇,總覺得心中有股難言之感,暗想“這彆苑住的究竟是何人?”

“將軍恕罪,老奴來遲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闖來,樓玷知道這是樓琳跟前得寵的大太監成仁,哪怕對著條賴皮狗也能滿麵帶笑,笑意深陷進褶子裡察覺不到一點真意。

“哪裡,公公伺候陛下事務繁忙,樓玷一介武夫在這裡多等片刻也無妨。”樓玷說著,聲音伴著北風的嘶啞。

“冇眼力見兒的,還不引著將軍到裡去。”成仁嗬斥一旁的小太監,樓玷聽著腳步聲帶著緊促到身邊,尖細的嗓音響起,“將軍,跟著奴才這邊走。”

樓玷入了彆苑,一路上迴廊曲折,多虧那太監及時提醒,方不至於在宮內失儀。將人帶到前廳,自有宮人到裡麵回稟。小太監毛躁急著覆命,便將樓玷留在此處,廳內無人氣,侯了半刻仍未有人通傳,樓玷惦記著江奉年口中提到的隱士欲探個究竟,摸索著往深處去,即便有失,還有眼盲的名頭頂著。

“不必。”一個女聲自遠處傳來,樓玷雖未見其人,惟覺莫名有種矜貴疏離感,如春溪之浮冰,似在哪裡聽過,這定不是尋常的宮女,樓玷估計約摸將至寢殿,不再往前去。

“陛下不必費心,”那女聲又傳來,樓玷已是不能再接著聽下去,“是她!”他常年習武即便戰事再危急,與蠻人貼身肉搏,胸膛的心跳都未如此不安過,那聲音與數十年前略顯稚嫩的垂髫女童重合,

“給你,”白衣的女童蹲下身來與周遭破敗臟臭的市井街巷格格不入,油紙裹著桃酥她的手都握不全,樓玷想著那時自己在做什麼?

那時自己和那些流民一樣要餓的瘋癲,盯著那女童伴著個老嫗進了鋪子,出來時手裡拿著桃酥,兩人力氣不及又無人看顧,要搶吃食,是最好不過下手的對象,可自己還冇來得及動手,那桃酥就送到了自己手上,帶著溫熱的氣息,自己慌忙將因多日趕路走的生瘡流膿的雙腳蜷曲,免的臟了她的裙子。

早已廢掉的雙目又叫囂著刺痛,要不是那幾個桃酥自己早就死在不知名的街巷裡,抑或被失去反抗的氣力遭餓紅了眼的流民分食,這爛到骨子裡的世道,連帶著人也吞了心肝良心,活與不活也冇甚不同,隻是當年的垂髫女童,對,這世間還有她不願我死,就算拚的雙目也要博取樓琳的信任,活下去,忍辱活下去。

孔憫笙本就頑疾纏身,又從山野一路顛沛到王城,陡然變化近日犯病,未及梳妝,又有樓琳在一旁虛與委蛇,演著禮賢下士的風度,隻得隨便應付幾句,偶然察覺外麵有人偷聽,未免打草驚蛇不動聲色的觀察,原是為免陷入被動,孔憫笙藉著光線不好由頭開了窗,窗上花紋繁雜不易被人察覺,倒也不是無用處。

光線打在窗上,那人首輪廓淺映窗上,孔憫笙略顰眉,想著那人倒是像極一位故人。

便有心試探,隨手撚了塊糕點,晨起時也無胃口,樓琳見她終於願意進些吃食還未及高興,孔憫笙便放下了,樓琳覺得若不是礙在他的麵上,恐怕這口她都不會吃。

“怎麼,棗糕不合胃口?”樓琳傾身問道,猶不放心般自己掰了些品嚐。

“就是不想吃了。”孔憫笙答道,看著窗外的人影晃動。

“都是寡人之過,向時帶阿笙回來,一來為了養病二來也是要好生看顧你,不料飲食起居竟無一處合適,寡人心中懷愧。”樓琳看著孔憫笙清減的臉龐平添了幾分疏離,帶著心疼。

“臣感念陛下知遇之恩,雖萬死無以為報,唯有……”孔憫笙見他演的真切,不免應和,遽然被樓琳捂住口道:“阿笙莫要說這樣的話,不吉。”

孔憫笙看著窗外的人影晃動,似是聽不下去,忽聽的外麵急急腳步聲,喊著“將軍,將軍。”樓玷抬頭不知往哪裡看去,宮人哪裡知道一個瞎子走的這麼準,恐驚擾聖駕,忙著將人扯走。

樓琳聽見外麵動靜起身,對孔憫笙道“阿笙,寡人還有國事纏身,不能多些時辰陪你,好生保重,抽空寡人定會再來探看。”

“陛下當以國事為重,不必在臣這裡多虛廢時辰。”孔憫笙體貼道。

樓琳又囑托身邊侍從好生伺候另準備吃食按時煎藥雲雲方走。

孔憫笙見人走了又躺下,侍女阿知走到跟前,怯怯勸道:“大人,還是儘些吃食吧,吃飽了病就好的快些。”

言罷,一雙碧玉似的眼睛看著孔憫笙,孔憫笙當初選她貼身伺候,一則樓琳多疑她身邊不便有洛人,二則阿知年幼正是天真年紀,作為身邊人不必多加防備。

“奴才的阿孃就是這樣說的,”阿知擔心孔憫笙不信急著補充。

“阿知,你阿孃待你真好。”孔憫笙有意套話。

“是啊,可是我再也見不到她了。”阿知說到傷心處垂下頭,複意識到自己多嘴了,忙道“奴才該死,不該提這些。”說著就要跪下。

“無事,我知道了,起來吧,”孔憫笙將人喚起來安慰道“人生有限,節哀順變,多多保重。”

阿知數日裡第一次聽見自家主子說這麼多話,雖然洛人的言語晦澀難懂,但她知道是好話,忙的稱謝。

孔憫笙待了片刻喝了點粥,方覺的好些。

樓琳掛念著孔憫笙不願與樓玷多待,自行走在前麵,宮人引著樓玷在後幾次提點纔到了偏廳,樓琳隨意坐下示意樓玷述事,其間還問早膳備的如何。

樓玷一直是把的儘心的刀,北地狂風黃沙不斷水源奇缺生活更是艱苦,他仍如石塑般巋然不動,一板一眼彙報政事。

朔北之地還算安寧,至於樓玷,樓琳本就不把他放在眼裡,貪生怕死之徒,一個奴纔有甚麼出息。

樓玷聽著茶盞未動,定不是因樓琳多看中北地軍情,定是掛念偏苑的人。

樓玷剛落了話,樓琳便將他打發走,移駕勤政殿處理政事。

樓玷出了王宮關明領著侍從侯著,見他出來忙迎上來,樓玷上了馬車到了府前還恍如夢中,直到關明提醒才入府,關明近身道“江大人在屋裡等將軍。”

樓玷到了屋內,江奉年正捧手取暖,隨意問道“如何了?”

樓玷未開口,江奉年便道“兄長放心,我扮作送菜的商賈進府,不會有人懷疑。”

樓玷將門關上道“那個隱士我認識。”

“什麼?”江奉年意外,“鐵樹也開花了!”

“她就是我要找的當年那個女童。”樓玷道。

江奉年知這般要事樓玷未有十足把握不會輕言,“恭喜啊樓兄,這緣分可就在眼前。”

“如我這般的愚人配不上她,她如今是樓琳帳下的祭酒。”

江奉年正愁不知如何安慰,聽樓玷喃喃自語,“可樓琳絕非良人,她究竟想做什麼?”

江奉年撫了下樓玷肩膀示安慰,他肩上寒意還未散去,“兄長,我這趟還帶來了個好訊息,江奉年壓低聲音道“霍邱跟隨討伐蝮圖有功,樓琳下旨將一眾人官職升遷。”

樓玷聞言眉頭略舒展,道“人心難測,提醒霍邱切勿輕易拉攏他人,在軍中多聽少言。”

“是,”江奉年聽著,因著送菜的商客要走,他也不能多留喝了杯熱茶便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