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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湯豆苗 作品

437【天地有萬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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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永嘉城的這個秋天,離彆儼然已成主題。

有人的離去贏得無數尊重和追思,譬如與叛軍血戰到底傷重不治的大皇子和各軍將士們,天子親攜文武百官為他們舉行喪葬和祭奠儀式。

有人的離去隻有各種唾罵和叫好,譬如以郭從義和王晏為首的數千反賊。那一天菜市口人頭滾滾,陸沉在無數京城百姓的見證下,丟出一根又一根處決的令簽。

不止有死離,還有生彆。

陸沉最終還是尊重厲冰雪的想法冇有出城相送,那位英姿颯爽的女將作為大齊曆史上第一位女子都指揮使,率領飛羽軍向北而去,遠赴邊疆。

當菜市口的鮮血乾涸之後,那場震動京城的叛亂宣告平息,至少對於城內百姓來說可以重歸平靜,無非是往後多了一件談資。

後續各方勢力的爭鬥和朝堂上的風雲變幻,和他們冇有太大的關聯。

或許要很多年之後,世人才明白這場叛亂讓天子的權威達到一個從未有過的高度。

樞密院順利改組為軍事院,七位軍務大臣成為大齊軍方的新勢力,吏部尚書、戶部尚書和一眾擢升高官的新麵孔出現在朝堂上,大齊在經曆十五年的艱難和蟄伏之後,逐漸顯露向上的趨勢。

四支禁軍和三座京營的改革冇有遇到任何阻力,可以預見在不久的將來,京城會形成內有五萬禁軍、外有十二萬京營大軍的守衛力量,而且這些兵馬都在天子的直接掌控之下。

在如此安寧祥和的氣氛中,一輛寬敞的馬車從南城永華坊山陽侯府出發,穿過大街小巷,一路行往東南方向的平康坊。

車廂內,陸沉靠在軟枕上,打量著手上的精緻請帖。

這份請帖乃左相李道彥親筆所書,邀請他過府一敘。

對於那位執掌朝堂大權十餘年的宰相,陸沉心裡很敬佩,畢竟這兩年天子能夠一步步收回權柄,離不開李道彥的退讓和支援。

這是一個極有大局觀和決斷力的能臣,雖然近些年他不如薛南亭風頭正盛,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他纔是名副其實的江南望族魁首。

隻不過隨著郭王寧樂四家門閥的垮塌,江南世族內部必然出現嚴重的分裂,即便天子通過加恩李適之的方式表明安撫之意,但是江南世族的未來仍然不明朗。

難道這就是李道彥邀請自己的原因?

陸沉暗自思量,又覺得那位充滿智慧的老者不會將希望寄托在一個年輕武勳身上,畢竟他前幾天親自監斬了數千人,其中大多數都是江南世族的子弟。

此番相請,總不會是李道彥單純想請他吃頓飯那麼簡單,陸沉冇有這麼幼稚。

馬車緩緩停下,外麵傳來親衛的聲音。

“侯爺,到了。”

陸沉應了一聲,起身走下馬車,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李氏大宅巍峨的門樓,然後是站在台階上的禮部左侍郎李適之,以及一群李家晚輩。

李適之邁著四方步走下台階,拱手道:“下官見過山陽侯。”

陸沉淡然道:“李侍郎不必多禮。”

李適之微微一笑,道:“陸侯親至,令鄙府蓬蓽生輝。”

陸沉道:“侍郎言重了,晚輩今日特地登門探望老相爺。”

兩次入京,他見過各種各樣的高官權貴,既有兩位宰相這樣的治世能臣,也有郭從義和王晏之類的平庸之輩,還有剛烈如大皇子李宗朝、陰險似三皇子李宗簡,可謂形形色色千奇百怪。

但今天是他第一次當麵見到這位剛剛遷任的禮部左侍郎,也是明年春天會試的主考官。

從外表上看,李適之白麪短鬚,身形中等,麵容清臒,目光溫和,天然帶著滿身清貴儒雅書卷氣,相處之時令人如沐春風。

他為官將近二十載,無論是在京城還是下麵州府,官聲曆來極好。他不光有治理庶務的能力,在學問上的造詣同樣很深,尤其是一手經義文章令人讚不絕口。

甚至有人發出歎息,隻說李適之若非頭頂上有個更加厲害的父親,一直壓著他的升官之路,想必他早就能進入儲相的行列,又怎會落在鐘乘的後麵?

麵對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陸沉,李適之冇有絲毫不適,麵帶微笑地請他入府,然後一路相陪。

“這次京中叛亂能夠平定,陸侯居功至偉。其時下官在府中養病,驟然聽聞反叛之聲,一顆心便懸了上來。後來聽說陸侯率邊軍精銳趕赴京城,下官才鬆了口氣。”

李適之語調平緩,並未刻意做出驚訝之態。

陸沉不疾不徐地說道:“此皆陛下指揮若定、將士們奮勇爭先之功,我不過是儘了自己的本分。”

“陸侯太過謙虛。”

李適之笑了笑,又道:“下官聽聞陸侯將要遠赴沙州,解決那樁延續十多年的隱患,那便預祝陸侯一路順風,再建功勳。”

陸沉轉頭看了他一眼,亦微笑道:“承蒙吉言。”

閒聊之間,已至錦麟堂外。

李適之將陸沉送進堂內,待主客見禮、仆人奉上香茗,他便向老父行禮告退。

走在幽靜雅緻的迴廊上,這位中年男人眼神沉靜,如靜水流深,難辨真意。

……

錦麟堂內,清香嫋嫋。

既有雨前清茶之芬芳,也有爐鼎內沉香之氤氳。

李道彥時年六十六歲,在這個時代自然算得上長壽高齡,而且很難斷定他還能活多久。

老人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看著陸沉臉上的關切之情,打趣道:“要不是老夫下了這個帖子,恐怕你還是不肯主動登門。”

陸沉老老實實地說道:“老相爺,您是當朝宰執,而晚輩是軍務大臣兼京營主帥,私下裡自然要保持距離。自古文武有彆,尤其是現今的局勢下,總得注意避免引起一些有心人的注意。”

老人抬起蒼老的手指點了點他,笑道:“不儘不實。”

陸沉憨厚一笑,冇有反駁這個批語。

李道彥悠然一歎,緩緩道:“這些細枝末節不提也罷。老夫今日特地將你請來,隻是想問問你對將來的朝局有何看法?”

這個問題過於籠統和龐大。

陸沉不慌不忙地問道:“將來的朝局具體指哪個方麵?還請老相爺明示。”

李道彥沉吟道:“那便換個問法,你認為如今的大齊朝堂還有哪些隱憂?”

不知為何,陸沉忽地想起前幾日在墨苑,二皇子也問過一個類似的問題。

隻不過,二皇子是從自身需要的角度提問,而李道彥是出於全域性的考慮。

沉默片刻之後,陸沉坦然道:“老相爺,這好像不是晚輩該考慮的問題。”

他將那天在墨苑和二皇子的交流簡略說了部分,然後繼續說道:“晚輩年紀還輕,至多隻懂一些軍事上的門道,若論治國理政決斷大局,連老相爺的皮毛都比不上,又怎能信口開河?”

見他如此誠懇,李道彥靜靜地看了他片刻,隨即啞然失笑道:“真是意想不到。陸沉,你是不是還以為自己隻是區區一介武夫,隻是在邊疆打過幾場勝仗、還不夠資格插手國家大事的年輕人?”

陸沉倒也不會過於鄙薄自身,故而道:“晚輩知道自己手中的權力很大,因此纔要更加謹慎自省,以免釀成不可收拾的後果。”

李道彥微微搖頭,正色道:“你不妨試想一下,國朝百六十年來,可曾有過這樣一個人,他的人脈橫跨兩座最重要的邊軍都督府,無數精兵良將甘願成為他的後盾。兩位加封軍務大臣的邊軍大都督,一位對其視若子侄,另一位同樣對他賞識器重,甚至連他唯一的女兒也對這個人芳心暗許。”

老人冇有像天子那樣旁敲側擊,而是直截了當地挑明陸沉和厲冰雪的關係,由此足以證明他雖然垂垂老矣,對於各種隱秘資訊依然瞭如指掌。

陸沉冇有否認,因為李道彥既然能當麵直言,他反駁也冇有任何意義。

李道彥並未糾結這個問題,繼續說道:“邊軍按下不提,他如今又掌握著一座京營,並且是陛下任命的軍務大臣,再加上那些主動靠向他的勢力,他在京城這片地界同樣有著很深的根基。至於他在北地掌控的義軍,更是囊括江湖草莽之中大半高手,其中便有林頡這樣的綠林第一人。這樣一個人,無論他是二十歲、三十歲甚至是十幾歲,年齡又豈是束縛他手腳的障礙?”

陸沉按下心中的震驚,苦笑道:“在老相爺麵前,晚輩幾無一絲秘密可言。”

“這些資訊不難收集,老夫知道你的秘密不止於此,但是你也看到了,老夫已是風燭殘年,冇有太多精力深入其中。”

李道彥輕聲一歎,繼而道:“老夫偏愛讀史,從那些故紙堆中翻閱歲月崢嶸、滄海桑田。史書上冇有記載過伱這樣的異類,但是也能找到一些有幾分相似的例子。才華橫溢者有之,驚才絕豔者有之,天生貴胄者亦有之,隻是這些人走到最後,極難看到一個安穩的結局。他們要麼逆天改命,要麼粉身碎骨,讀來令人不勝唏噓。”

陸沉漸漸察覺到老人的用意,神情不由得凝重起來。

李道彥緩緩坐直,那雙老眼定定地望著陸沉,透出幾分銳利的光芒。

“如今你以弱冠之齡榮升國侯,手中的權柄日漸深重,相信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才彙聚在你麾下。然而朝廷的爵位和官職終有儘頭,在往後漫長的數十年歲月裡,你終究不能一直升下去。”

“每思及此,老夫不禁暗暗擔憂,等到將來你升無可升、賞無可賞之時,你是否還能安於現狀?”

“會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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