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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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狸,停下吧,你不是這樣的人。”閃著金光的長劍狠狠刺進年輕人胸腔,血從口中流出,他苦笑著往前半步,長劍又刺進三分,彷彿失去痛覺,他直直盯著麵前人的眼睛。

墨狸攥著長劍的手鬆了一瞬,他狠狠咬著牙隱忍,眼神中滿是悲哀:“可我本就是滅世之妖。”

年輕人又向前一步,血順著嘴角、長袍流到地上,萬籟俱寂,發出“啪嗒”一聲,他凝視著墨狸:“雙尾狐出,天下歸無。墨狸,你當真要被這一句話束縛一生嗎?”

墨狸的眼中一絲驚慌閃過:“你是何時得知?”

“當年我救你之時,你受傷之處,便是那斷尾啊。”

年輕人顫抖著向墨狸伸出手,墨狸未躲,年輕人輕輕撫上了墨狸露出的狐耳,銀白色的狐耳瞬間沾上血水。

血水如同魔咒般,刺痛墨狸全身,墨狸想起當年梨花樹下,渾身血淋淋被抱起的感覺。在渾身顫抖中,他看到對麵的年輕人終於倒地。

悔意如同潮水席捲全身,包裹著他無法呼吸,他蹲坐抱著年輕人發出低沉的嗚咽聲。年輕人用儘最後的力氣抬手撫上他的臉,斷續道:“不要後悔……要靠你了……”

“人皇已死!狐族勝!人皇已死!狐族勝!”在年輕人雙眼閉上那一刻,周圍一片歡呼聲,將墨狸低沉的嗚咽聲完全掩蓋,墨狸垂著頭,看著懷中之人毫無生機,如鬼手扼喉,動彈不得。

下一瞬間,銀光四散,圍在墨狸周圍十丈以內的人或妖全都向外飛去,墨狸發出一聲銳耳的吼聲,銀色雙尾炸現,雪白銀狐抱著屍體踏雲而去。

一個月後,晨鳴山,狐仙洞內。

“王上,老朽懇請您打開結界,救亂世於水火!”花白鬚發老者跪於殿前,言辭懇切,一下接一下地磕著,地上已經一片血跡。

墨狸斜倚在殿前軟塌上,單手托著額側,漆黑的烏髮垂在塌上,他閉著眼睛,恍若未聞。

一下又一下地磕著,老者喉嚨裡發出低沉沙啞的鳴咽聲,許久,墨狸輕聲說道:“我冇有救世之力,我已經害了人皇。”

“滅世之力亦可用於救世,王上,如今群妖禍亂天下,隻有您的能力可平叛這一切啊!”

墨狸搖搖頭苦笑一聲,揮手示意老者離開。

“王上,若您執意如此,老朽隻願以死明誌!”血跡洇進地麵一大片,老者猛地爬起來,衝著軟塌旁側的石柱撞去。

墨狸睜開雙眼,眼神淩厲,卻隻是輕抬手指,在老者和石柱之間施法造出一個屏障,阻攔了老者的行跡。

老者再次跪地嚎啕:“您連我的性命都不忍,為何要枉顧這天下之人性命!”

“我隻是不願你再弄臟了我的屋子。”墨狸麵無表情,言辭冷峻,再次揮動手指,大門打開,“你走吧。”

隨著大門打開,外麵的孩童笑鬨聲伴著花香傳進洞中,墨狸有一瞬失了神,少時的記憶湧進來,他又開始頭痛,隔空去取桌上的酒壺,卻發現酒壺已空。

門外侍衛進門,將跪地老者半拖出門,大殿恢複往日空蕩寧靜。

意欲關上洞門之時,又一老者拄杖而至,手裡提著兩個酒葫蘆。

墨狸斜睨一眼,卻聽得老者開口:“王上,大長老也是心繫天下,您彆跟他計較。”

老者將其中一個酒葫蘆放在桌上,另一個則遞到墨狸手中,又道:“如今我狐族族人,得您庇佑,設下這結界,無論其他妖族或是人族,都無法來犯,狐族百姓得以在這晨鳴山安居樂業,還管那天下作甚?”

墨狸接過酒葫蘆,啜飲一口:“多謝二長老。”

言畢,換了個姿勢,再次閉上雙眼,是趕客之意。

二長老不再言語,盯著墨狸注視片刻,輕聲退出門去,並隨手關上了門。

墨狸抬手,給洞內再設一個結界,隔絕外麵所有聲音,洞內瞬間寂靜。

也隻有在這寂靜之中,墨狸的心中才能獲得一時平靜。

自人皇薨逝,狐族隱退,原本躲於深山的群妖,紛紛前去人間作亂,妄想爭一爭那人皇之位,人間已是屍山血海,一片煉獄。

然而,墨狸在這偏安一隅醉生夢死,不知時日,更不知外麵的世界是何景象。

自從帶領狐族之人隱於這晨鳴山,不知何時,便有了這頭痛的毛病,隻靠著藥酒來強行壓製。

這日,墨狸在睡夢之間,直覺狐耳震顫,他身不由己現出原形,一道光芒從頭頂閃現,帶他進入一個如同旋渦的空間,周圍一片漆黑,他置身其中毫無力氣,意識也漸漸變得模糊,直至完全昏沉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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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四合,陸家公館。

寬敞的大廳內,地麵鋪著柔軟的羊毛地毯,圖案繁複而典雅,四周的牆壁上,掛著精美的壁畫,每一幅都價值連城,彰顯主人的品味和身份。

天花板上,雕刻著繁雜的花紋,鑲嵌著熠熠生輝的水晶吊燈,燈光亮起,整個大廳都被籠罩在一片璀璨之中。

吊燈之下,十幾人圍坐在餐桌四周,桌上是早已放涼了的精美晚餐,卻無一人動筷,全都側頭看著前方主位方向。

主位的老者低頭翻看手裡的一遝照片,伴著胸膛起伏呼吸愈發沉重,最終似乎忍無可忍,他將照片全然甩到旁邊的年輕男孩身上,顫抖著手指著男孩:“你看看你!在做什麼?這幾年你竟然是去學這個?我陸家丟不起這個人!”

男孩低頭看著照片裡的自己,有的是他在上課,有的是他在畫畫,有的是去野外寫生,組合起來正是他平靜的一天。

男孩自知無可辯解,站起來衝老者彎腰道:“爺爺,我早就說過,我不想接管家裡的事,我隻想畫畫。”

旁側低著頭的中年男人輕拉他的手腕,暗示他快坐下,他置若罔聞,掃視圍坐的一桌人繼續道:“家裡人這麼多,您另擇他人吧。”

空氣中一片寂靜,無人敢發出一絲聲音。主座的老人站起身時,整個人恍惚了一下,旁邊的管家及時扶住,一桌人紛紛驚慌站起,喊出聲來:“爸!爸!”“爺爺!”

一片混亂聲,卻無一人上前。

稍緩片刻,老人衝著眾人擺擺手,仍用中氣十足的聲音怒道:“既然你這麼不願意接受我給你的一切,那你就離開這個家吧。”

他又看向男孩旁側的中年男人和女人:“如若被我發現你們接濟他一絲一毫,你們也離開陸家!”

中年男人唯唯諾諾,卻一言不發。老人帶著怒氣轉身離開,留下一桌人麵麵相覷。

許久後,男孩站起身,將紛然四散在地上的照片一張張撿起,所有人站著看他做完這一切,對麵站著的中年男人終於開口:“小光,你這是何必呢?去給爺爺道個歉。”

男孩將照片裝入紙袋,在餐桌上豎著輕輕磕了磕,漠然看著對麵的中年男人,說:“二叔,這些照片是你給爺爺的吧?”

“你怎麼跟你二叔說話呢?你爸媽從小怎麼教你的?”旁邊一道尖酸的聲音響起。

男孩轉頭看著周圍的人,父母站在兩側一言未發,對麵的二叔二嬸破口大罵,其他人則隔岸觀火般看這一出大戲。

男孩思考片刻,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坐下來,拿起筷子夾起麵前獨屬自己口味的飯菜,悶頭開始吃。

夏末並非吃筍的季節,卻因為他喜歡,爺爺每年都會特意為他運來鮮筍。

陸家傳統,餐桌按資排輩而坐,他卻坐在自己父親之前,緊靠爺爺。

如今忤逆老人家的意願,他確實是不孝,說出趕他出家門的話,爺爺也一定是傷透心了吧。

周圍的人因為他在桌前坐下,也變得安靜起來。他就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下,安靜地吃完了這頓晚餐,拿著那一遝照片轉身去了樓上。

他的房間在二樓緊靠書房的位置,是爺爺刻意給他安排,是想讓他耳濡目染,走好早就被規劃好的每一步路。

房間內的書桌上,擺了一本精緻儲存的手稿——《陸顯誌自傳》,那是爺爺寫完這本書後的原稿,上麵還有刪刪減減的痕跡,老人家不喜歡打字,親手一個字一個字寫完了這本書,然後將原稿送給了他。

亦是老人家對他深深的期許。

如今,這份期許已經全數轉為失望了吧。

簡單收拾行李,也確實冇什麼可拿走的,看著偌大的臥室,他最終還是將櫃子深處的匣子拿了出來,打開匣子,半塊純白的玉佩映入眼簾。

這是他唯一從家裡帶走的物件,其他的,便隻剩幾件日常衣服了——是他用作品獎金買來的。

下樓之時,餐廳內無一人離開,所有人還都保持著他上樓前的姿勢,彷彿不看完這場大戲,冇人願意離開。

看著他揹包下樓,父母皆是淚眼婆娑,滿麵悲傷,卻還是壓抑著什麼都不說,他一一擁抱以作告彆,對餐桌前的幾人點頭示意,最後他轉向二叔的方向:“你的目的達到了。”

二叔握著拳頭一聲不吭,眼神中儘是藏不住的得意之色。

他嘴角掛著一絲苦澀的微笑,和父母告彆,轉身離開了這座被無數人嘖嘖稱奇的老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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