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疾風步 作品

第67章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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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二十年,李庭言感覺自己的身子已經像一塊朽木,冇有一絲的生機,活著的每一天,都不過是在等死罷了。

“阿淮,我昨晚又夢到你了。”他坐在玉照宮的正殿裡,看著這座陳設數年如一日的殿宇自言自語道,“我夢到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在清朔的身邊,看著他笑。”

和之前無數次一樣,迴應他的隻有死一般的寂靜。

不知在玉照宮坐了多久,李庭言劇烈咳嗽了起來,鮮血染紅了帕子。

他看著正殿裡的畫像說,“我是不是馬上能見到你了,不對,你現在和清朔在那邊,應該過得很幸福,肯定是不想看見我的。不想看見我的話,我就不出現在你麵前,隻遠遠的看你一眼就好。如果有下輩子,我比清朔先認識你就好了。”

冇有人迴應他。

邁出玉照宮的宮門時,弘雲忙扶了上來,看到李庭言嘴角還帶著一絲血,焦急地說:“陛下,您要保重身子啊!”

弘雲怎麼也想不到,還不到四十歲的帝王,分明容貌與年輕時都無甚變化,依舊俊美的妖冶魅惑,可身子卻已經像蠟燭一樣燃到了儘頭。

不等他想明白這一點,李庭言就已經倒了下去。“陛下!”他驚呼一聲,急忙把李庭言抬回了聖宸宮。

聖宸宮裡點著濃烈的熏香,檀香與沉香三七分的比例,還有二兩的白梅花香。那是曾經,薑淮最喜歡的香味。

自她走後,李庭言便不再使用龍涎香,而是命禦用監調配出了與玉照宮中一模一樣的熏香,日夜焚燒。

他在一陣咳嗽中醒來,一睜開眼,便見身著華服頭戴華麗珠翠的蘇微沁坐在床榻邊,雙眼微紅。

見他醒來,蘇微沁立刻捧了一盞茶水遞給他,輕聲細語地說道:“陛下終於醒了,先喝盞茶潤潤嗓子。臣妾給陛下燉了黃芪黨蔘野雞湯,這就讓他們給陛下上來。”

“你有心了。”李庭言喝了一口正好七分燙的茶水,有些欣慰地看著蘇微沁。

她總是這樣,無時無刻不體貼入微,關懷備至,賢良淑德,一個後妃應有的美德,她全部有,隻可惜…

蘇微沁服侍李庭言用了飯後,又親自給他餵了湯藥,雙眼微紅,有些擔憂焦急地說:“陛下一定要快些好起來,陛下是臣妾唯一的依靠,若是陛下出了什麼事,臣妾與咱們的孩子可怎麼辦呢。”

“彆擔心。”李庭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髮髻,柔聲安慰道,“朕無礙。玄祁和徽鳴近來可好?”

“都好。”蘇微沁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淚說,“玄祁近來格外刻苦,夫子也誇了他多回。他說,等父皇好些了,就要來給父皇背書呢。還有徽鳴,她擔心陛下的身子,日日都跟著臣妾一道在佛前禱告,為陛下祈福。”

“這兩個孩子都好。”李庭言淡淡笑道,“愛妃言傳身教,他們自是不會差的。”

“哪裡又是臣妾的功勞。”蘇微沁推卻道,“他們是陛下的孩子,也是因著陛下才能如此聰慧。陛下,玄祁還說,他想和父皇習字呢。”

“好。”李庭言握著蘇微沁的手說,“等朕身子好些了,朕就教他。”

隻是,他的身子真的能好嗎。他的咳嗽已是多年頑疾,尤其是這兩年更是頻頻咳血,氣血虧損。

他曾私下問了杜恒,杜恒直言道他的病乃是曾經誤用了相剋的藥物所致,幸而所用不多,本不會傷及性命。

但是這些年他案牘勞形,朝乾夕惕,又神思鬱結,對身體損害極大。這纔到瞭如今藥石罔效的地步。

藥物相剋…他幾乎從不服用補藥,何來藥物相剋一說。

他想到了自己殿中的熏香,讓杜恒細細檢視後,果然發現那熏香中的一味香料,與龍涎香中的玄蔘相剋。

李庭言得知這一訊息的時候,卻並不生氣,反而笑出了聲。薑淮,她果然恨毒了自己。但是這樣也好,至少,她不會忘記他。

隻是杜恒也說,那兩味藥相剋的危害並不大,而李庭言也不使用龍涎香多年,對身體應是無害的。

這樣想來,他又有些自欺欺人地想到,她是不是心軟了,所以,隻是想找個法子分散內心的痛苦,不是真的想殺自己。

隻是無論如何,如今他也已經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再大的疑問,也隻能帶進棺材裡。

又過了些時日,李庭言的身子好了許多,能夠正常上朝。他看著如今大臣們彙報的政事,不過是一些尋常瑣事,各地都風調雨順。又看著大梁空前遼闊的版圖,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皇爺爺,孫兒冇有讓您失望吧。”

最近,他總是會想很多以前的事。想到十六歲那年,皇爺爺於病榻前囑咐他說,“庭言,朕把江山交給你,隻願你做到兩件事。第一件,讓大梁百姓可以安居樂業,邊境再無異族侵擾,大梁能夠在你手上,國泰民安。第二件事,清朔,朕希望你對他永不猜忌,若你實在放心不下,就讓他去雁門關吧,他會為你守好大梁北境。”

如今,他做到了四海昇平,海晏河清。宋清朔,也的的確確為他守好了北境。隻是,宋清朔戰死沙場,若是皇爺爺知道了,可會怪自己。

他忽然有劇烈的咳嗽,不知所料,帕子上依舊沾了鮮血,他不得不開始考慮一些後事。

大皇子璟承,他曾寄予厚望,隻是璟承卻過於冇有野心,整日寄情詩書。性子又仁厚的近乎懦弱,實在冇有擔任帝王的魄力。

二皇子玄祁,聰慧伶俐,小小年紀便胸懷大誌,隻是,他的生母,到底為李庭言所忌憚。

他做不到如漢武帝那般去母留子,但是倘若不這麼做,待他百年之後,朝堂定會被太後把持。首當其衝受害的,定然是蘇微瀾。到了那個時候,阿淮,她會更恨自己吧。

還有三皇子樂遠,三年前為嬪鄭綰綰所出,如今也不過是個垂髻小兒,他從未動過立儲的念頭。

這樣想著,他有些落寞無助,這萬裡江山,到底該托付給誰。

但是很快,他的心中有個念頭一閃而過,又變得越來越強烈。

那個孩子,她是薑淮帶大的,薑淮去後,又由蘇微瀾親自撫養,胸懷大誌,文韜武略樣樣精通,是雁門關一帶遠近聞名的女中諸葛。邊關在她的治理下,如今更加繁盛,近年來納稅都快趕上了江南富庶重鎮。

或許,她纔是最合適的人選。

他忽然就明白了,當年皇爺爺為什麼要冒著被百官聯合進諫反對的壓力,也要立姑母為儲君。如今,他也遇到了和皇爺爺一樣的現狀。

他立刻親自寫下密詔,吩咐弘雲說:“你親自去一趟方城,務必把此密詔,交到瑾柔與郡主手中。”

方城太尉府,蘇微瀾打開了弘雲呈給她的密詔,上頭隻有一句話,“即刻召長寧郡主蘇微瀾與大公主回京”,而和密詔一起的,還有那枚雕刻著銜環獵豹的黑玉連環扣。

蘇微瀾立刻便明白了一切,對弘雲說,“勞煩內官大人速速轉告陛下,陛下的意思,我已明白,請他不必憂慮。”

很快,瑾柔也巡視歸來,見蘇微瀾正在擦拭長劍,還將她珍藏多年的薑淮的佩劍遞給了她,對她說:“公主,我們該回京了。”

這是十一年來,蘇微瀾第一次叫她公主,言下之意,她自然清楚。

“是。”她冇有猶豫,隻是有些擔憂地問,“父皇還好嗎?”

蘇微瀾輕聲歎氣,搖搖頭說:“隻怕不好。”

十日後,帝於禦書房召見光憲公主李瑾柔與太尉蘇微瀾,足足過了兩個時辰,她們才從禦書房告退。

蘇微沁在殿中得知此事,如臨大敵,派出所有宮人去聖宸宮打探訊息,得到的卻永遠隻有一句話,“不知陛下與大公主說了什麼”。

她神色緊張,看著坐在書房裡看書的二皇子,對貼身侍女說:“事到如今,也隻能殊死一搏了,如若不然,死的就是我。”

隻是聖宸宮戒備森嚴,她多番懇求,卻被弘雲以“陛下聖體違和,太醫囑咐需安心靜養”的理由拒之門外,就連她送的東西,也入不了聖宸宮。

她終於明白,這些年她自以為擁有了一切,實則從來就冇有接觸到權力,她所擁有的一切,全都來自於那個男人的施捨,到頭來也不過是過眼雲煙。

一月後,宮中傳出皇帝病重,命大公主監國的訊息。

朝堂之上對立儲之事眾說紛紜,爭吵不休,有人擁護二皇子,有人直言陛下不可冒天下之大不韙立公主為帝,但也有人,擁護大公主。

隻是朝堂上的爭執還未停歇,宮裡的喪鐘敲了七十二下。司禮監的聲音透著悲涼肅穆,“皇帝陛下——駕崩”!

建昭二十年九月初四,帝李庭言因病逝世,年僅三十九歲,諡號梁武帝。

隨著皇帝的駕崩,內官之首弘雲拿出一份遺詔,裡頭赫然寫著,“封二皇子玄祁為太子,承繼大統,加封光憲公主為鎮國公主,輔佐新帝”。

然而事實卻未如遺詔中所寫的那樣發展,二皇子順利繼位,改元平旭,但幼帝登基,太後把持朝政,第一件事便是命鎮國公主前往雁門關駐守。第二件事,就是以謀逆的罪名,誅殺吳越王全族。

朝堂之上,一乾老臣們看見這一旨意皆痛心疾首,張老侯爺更是直接怒斥,“太後也是吳越王族人,陛下此詔書的意思,是要將太後也一起誅殺嗎?!”

小皇帝震怒,依著母後的意思,以“忤逆聖上”的罪名把張家削爵圈禁,一時間朝堂之上人人自危,隻能眼睜睜看著禁軍去吳越王府抓人。

然而禁軍剛到錢塘,就有一隊兵馬趁著黑夜攻入了皇城。他們猶如神兵天降,避開了京都城的守軍與皇城禁軍,就這樣暢通無阻地攻入了聖宸宮門口。

與此同時,錢塘也傳來訊息,皇帝派去捉拿吳越王的禁軍,竟被吳越王全部誅殺,無一生還。甚至吳越王還親率五萬精兵,浩浩蕩蕩奔赴京都而來。

蘇微沁看著執劍對著自己,站在自己麵前的蘇微瀾,露出了一抹慘淡的笑容,“二姊姊,我到底,還是輸給你了。這輩子,我都不可能贏你。”

“你自己想要的太多,卻隻會靠他人索取,註定是一場空。”蘇微瀾並不與她廢話,隻是命手下看管好已經嚇哭了的小皇帝,長劍直直抵著蘇微沁的咽喉。

“那個遺詔,不是我偽造的。”蘇微沁慘淡的說,“是先帝親自寫的,我以為他是真的想把皇位傳給玄祁。卻不想,他還是留了一手。二姊姊,我永遠永遠,都比不上你。”

蘇微瀾看著她說:“先帝的確是想把皇位傳給二皇子,隻是他瞭解你的為人,知道你會對蘇家趕儘殺絕。所以,他特意囑咐了我與瑾柔,倘若你不插手朝政,玄祁也能清明治下,我和瑾柔都會儘心輔佐他。但倘若你肆意乾政,玄祁暴戾無度,瑾柔也可以廢帝而自立。”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蘇微沁笑了,嘴角流出一絲鮮血,“我永遠永遠,也拚不過你。”

“你是輸給了你自己內心的虛妄。”蘇微瀾並不同情,隻是依舊冷淡地居高臨下看著她。

很快,毒素髮作,蘇微沁闔上雙眼,毒發身亡。

蘇微瀾看了一眼尚在哭泣驚恐萬分的小皇帝,也生了幾分同情。他也是被推上了這個本就不屬於他的位置。

她第一次冇有斬草除根,而是對手下說:“押入地牢,終身監禁。”

平旭元年十月初二,太尉蘇微瀾手持先帝遺詔親率一萬影衛軍攻入皇城,誅殺太後。

遺詔中,先帝親筆,“光憲公主李瑾柔,仁明孝友,識量明允,文德武功,平一海內。現冊命光憲公主為鎮國公主,統攝政事。若新帝無德,不堪大任,鎮國公主可廢帝而自立。”

至此,鎮國公主順利繼承大統,改元永熙,為大梁開國以來第一位女帝,加封蘇微瀾為護國大將軍,統率全軍。至此,朝堂上再無敢反對者。

瑾柔登基後,主抓民生,休養生息,大大改善了因武帝朝連年征戰而導致的苛捐雜稅。又首創女官製度,下旨女子亦可參與科舉,入朝為官。五年後,朝中更是首次出現了一位女狀元。

永熙十年萬壽節,四海昇平,海晏河清,萬國來朝。

李瑾柔站在京都城樓之上,俯瞰萬千勝景,對身後的男子說:“那個時候,母親和阿孃都會帶我來這。母親說,她不求我建功立業,隻求我一生平安。但是阿孃對我說,我是公主,隻要我想,她會幫我奪得一切。”

“太後孃娘與阿淮姨母在天有靈,看見陛下如今的政績,也會欣慰的。”那男子微微頷首說道。

“還有父皇。”瑾柔的笑容變得有些慘淡,“他說,他無法頂著滿朝風雨,立我為儲,如果我想當皇帝,那我就要自己去爭取。”

“陛下做到了。”男子又說,“陛下如今的政績,不輸大梁任何一位帝王。”

“都說了,彆叫我陛下。”瑾柔轉過身,拉起身後男子的手,“你已經很久冇有叫我瑾柔姐姐了。”

“禮不可廢。”他低頭說道。

“靈曄。”瑾柔忽然問道,“你甘心嗎?甘心不做吳越王,而做我的丈夫。”

“我從來也不是王爵之才。”蘇靈曄笑道,輕輕拂過瑾柔的長髮,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比起做吳越王,我更想當瑾柔姐姐的丈夫。”

“好。”瑾柔笑著,踮起腳吻上眼前男子,“我定不讓你後悔。”

焰火綻放,點亮蒼穹,照亮了繁華的京都城。兜兜轉轉數十載,斯人已逝,如今這樣,已是最好的結局。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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