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衣點點 作品

重逢

    

-

謝承安聽到王府傳來的死訊時正在在營中與諸將議事。

“知道了。”他不耐煩地拂手,像趕耳邊一隻鬨人的飛蟲。

府裡來的人還不肯走,在小聲嘟囔著:“王爺,您不去看看嗎這王妃的喪事……”

“怎麼治喪不都有規矩嗎!”他提高了聲量,顯示出自己的不耐,軍情緊急,五萬大軍被切斷糧道孤立無援,他哪還有閒心?

“王爺!”一個淒厲的女聲穿過人群直刺向他。

春櫻甩開了想抓住她的親兵,衝到謝承安麵前,跪在地上,重重一磕,“請王爺立刻為王妃治喪!”

一時間靜可聞針。謝承安的部下紛紛說要告退,讓王爺以喪事為重。

謝承安最厭惡被人相逼,俊美的麵容在陰鬱中扭曲起來,“知道了。”

他終究還是去了。那個女人披珠帶翠,靜靜地躺在床上,死人的麵色被畫了濃重的紅唇,如不是看著滿堂的縞素,這裝束倒像是她嫁給他那天。

他轉過身,突然覺得這兩年的怨偶令人疲乏,歎息一聲,吩咐趕緊發喪。

那個女人的丫鬟,好像叫什麼春櫻的,哭得快暈過去了,吵得他耳朵疼。她倒是有幾分膽氣,竟敢闖進軍營來找他。

要是林元漪性格也如她婢女一般堅強,也許自己就不會那麼反感她了。

謝承安覺得自己是不在乎林元漪的死的,但直到晚上入睡時,他還覺得心中有些不爽利。第二天一早醒來,身邊竟然冇人備好溫水巾帕準備伺候,這讓他的火氣更加無法抑製了。

“人呢!都死到哪裡去了!”

他隻穿著足衣,一腳踹開了門,被屋外的冷氣撲了一臉後,他突然清醒過來了。

這不是他慣住的院子。

他住的主屋坐北朝南,開門就是兩株枝乾橫斜的矮鬆襯著骨白色太湖石的別緻景色,角上還有一顆大玉蘭,清幽嫻雅。

如今這方院子卻窄□□仄,隻在中間天井裡種了兩棵樹形不好的普通鬆樹,一個小廝正在做晨起的灑掃。

“雲煙”謝承安驚了,“怎麼是你德喜德順呢”

此人是他曾經的貼身小廝,是他嫡母的遠房親戚,被嫡母放在他身邊,隔三差五就把他的事向嫡母打個報告。

他極厭惡此人,因為嫡母所賜,又不好直接殺了。待他接掌王府後尋了個錯處就把這個雲煙打了一百杖,遣送到鄉下莊子裡去。

謝承安還以為雲煙都死了呢,怎麼還敢來自己眼前晃悠

雲煙停了下來,支著掃帚,漫不經心道:“小的不知道德喜德順是什麼,您要是想找彆人服侍,這院裡還有正言、正行、正律他們。”

正言、正行、正律,這三個名字勾起了謝承安的一些記憶,這不都是他當世子時身邊小廝的名字嗎

他回過頭看向屋內,剛纔衝出來得太匆忙,他都冇注意到裡麵擺設的異樣。

他緩步走回了屋裡。

屋裡的陳設和院外一樣簡陋,床上掛著最普通的白帳子,傢俱成色普通,他喜愛的青煙嫋嫋水墨凍石擺件,整根金色楠雕百魚百福茶台什麼的,都不見了蹤影。

他的目光落在銅鏡中,他看到了一張少年人的臉。

劍眉鋒銳,高鼻薄唇,俊美得不近人情,比常人黑得更濃更稠的眸中藏著陰沉的戾氣。

這是……是他十多歲時的樣子!

謝承安敢確定周遭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木傢俱紋路,磚地的冰冷,風拂過臉龐的觸感,和直視太陽給眼眸帶來的輕微刺痛感。這些細節都不是做夢裡能具現出來的。

瘦削高挑的少年呆立在院子裡,雲煙問了他幾句,他也不答,雲煙就自討冇趣離開了。

被嫡母壓製的少年世子,大權在握的楚王,究竟哪個是他

是楚王回到了過去抑或楚王隻不過是一個不得誌少年的幻想

究竟是周莊夢碟,還是蝶夢周莊

“雲煙,服侍我更衣。”他冷聲道。

他想通了,即便他現在不得誌,他也是楚王府唯一的兒子,未來的楚王。

重活一回也有好處,這次他知道的更多,準備得更足,有用之人可以提前收攏,有礙之人可以提前除掉。

甚至那皇位都可以試著圖謀一番。

謝承安唇邊露出一絲極淡的笑容。

謝承安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點,他父親是否還在世,所有他決定以向父母請安為由去試探一二。

前世,他父親花天酒地不管事,嫡母嫡姐就明裡暗裡欺壓冇少欺壓他,甚至差點奪走了他的世子之位。

這一世那兩個女人愈發囂張了,竟然讓他一個世子住在那麼偏僻的側院裡。

不過他不急,前世他最終還是與她倆對弈時扳回了勝局。

走了很久,他終於來到了正房,出乎他意料的是,這裡的陳設也和他記憶中的大相徑庭。

“這裡的兩棵大柏樹呢”

那兩根大柏樹是他父親專門找風水術士算過的,說是能旺家世,在正屋門口一種就是十幾年,怎麼突然就冇了

現在大樹的位置已經被磚石填平,放上了兩個養著金魚的大青花瓷缸子,滿缸紅黃白三色的肥碩金魚在水草間悠閒然遊動。

雲煙掃了一眼道:“這不是您長姐說這樹太遮陽、太陰森,上個月就讓人給移走了嗎”

她嫡母的女兒謝承音

謝承安大為震驚,“誰讓她這麼放肆的!這正屋的東西,她也配做主”

他的高聲呐喊引來了來往仆役的目光,雲煙嚇得拉著他的袖子小聲又急促地說:“您小點聲!您長姐現在都襲爵了,要是惹到她,您在府裡日子該怎麼過啊!”

“她……她襲爵她為什麼能襲爵”謝承安懵了。

“就是您父親的楚王位啊。本來男親王的爵位是不能傳給後人的,但聖上特給了恩典,讓您長姐降等襲爵,現是楚郡王了。”

雲煙發現少爺在一眨不眨盯著他看,看得他都發毛髮寒了,就乾笑道:“小的哪裡說錯了嗎”

謝承安冇有理他,幾步上前抓過一個仆役大聲問:“你說,現在王府裡當家的是誰!”

那仆役嚇得手一抖,差點把手中搬的粉瓷牡丹花瓶給摔了,“是,是楚郡王啊。”

“楚郡王是誰!”

“是您長姐啊。”

謝承安抓住目之所及所有丫鬟小廝都問了一遍楚郡王是誰,在所有人都給出楚郡王是他長姐的答案時,終於忍不住爆發了。

“你們都騙我是不是!合起夥來騙我是不是!”他怒吼著,一腳踹翻了門口擺著的一盆四季海棠盆栽。

仆役們竊竊私語,用驚恐的目光看著他,好像他是個瘋子一樣。

謝承安咬咬牙,好,她們母女倆掌控了整個王府,那我就到外麵去看看,看你們能不能把整個京城都改頭換麵!

謝承安冇想到的是,街上竟然比府裡更荒唐!

街上到處都是女人。

三三兩兩逛街的,開店賣貨的,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的,甚至在市場上巡查巡視的官差都是女人!

而男人呢,雖然街上的男女一半一半,但男人多乾的是跑堂小廝、抗包苦力這些工作,坐在櫃檯後麵當掌櫃的大多是女人。

“豈有此理!”

謝承安臉色鐵青,這個世界都瘋了!

“喂喂,離我家緞子遠點,彆碰壞了。”

謝承安身後,“九色緞莊”的招牌下走出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來,她看到門口有一個少年一會兒咬著牙,一會兒跺著腳,看得人發毛。

該不會是個瘋子吧

店裡剛進了一批時下最流行的天青色緞子,正用竹竿挑著在店門口展示著呢,她怕被這小子給碰壞了,特來趕人。

冇想到那小子竟然惡狠狠的看向她,說著什麼牝雞司晨,陰陽顛倒之類的詞。

“什麼意思”她不解地問。

“就是說你們不受婦道!”謝承安指著她鼻子說,可惜他現在身高還不及女店主呢,這個動作自然毫無氣勢,“女人當家,房倒屋塌!”

從學堂走出來時元漪還是恍惚的。蕭芳茵和春櫻說的話把她嚇到了,不是我兄長,而是我繼承家業?我母親想讓我考科舉?想讓我為官入仕?

就算是夢裡,這些言論也太過於離經叛道了!她嚇得都要堵起耳朵了。

見她悶悶不樂,蕭芳茵就提議去東市逛逛。

東市是京城最熱鬨的市集,上至價值千金的古董文玩,下至一文錢一個穿在草莖上的的豆乾,在東市都能買到。

一聽去東市元漪是抗拒的,那裡人多眼雜,好人家的女子怎麼能去那裡拋頭露麵

她一直恪守婦道,隻有禮佛上香、元宵看燈等少數時候會出門,出門都坐在馬車裡放下簾子,需要下車步行時也會戴著帷帽遮住麵容。

但蕭芳茵力氣大得很,不顧她的推辭,一路又拉又拽地把她帶出了門。

元漪漲紅了臉,又不會和人大吵大鬨地爭辯,隻能由著蕭芳茵胡鬨。

當她、蕭芳茵,還有春櫻、知意兩個侍女,四人從馬車上下來,入眼是鬧鬨哄的集市和熱騰騰的人流,元漪不自在地用袖子擋住住了臉,不敢讓男人看去了自己的麵容。

蕭芳茵倒是毫不介意地在街上閒逛,翻翻這個攤位,看看那個攤位。

“唉,元漪,你看這些畫扇有點意思,不是咱們常用的花鳥山水,是山海經裡各種妖物。”

蕭芳茵把一把把扇子展示給元漪看,問她相不相中,元漪“嗯嗯”地敷衍著,她很少來逛集市,對這種男女混雜的場合很是難受。

蕭芳茵挑得起勁,她買了兩把扇子,自己一把,元漪一把。正要離開時,就聽到不遠處的鋪子裡鬨騰起來了。

“哎喲,打起來了!”知意是她們中最高的,她踮起腳尖,好奇地看向發聲處的情況。

“小姐們,咱們去看看嗎?”春櫻兩眼放光道。

“走!”蕭芳茵果斷說。

三人拔腿就走,元漪慌了,“回來啊!你真去看啊!”

這哪有未出閣的女子去看這種場麵的道理!

但蕭芳茵走了,她不敢獨自留下,隻好硬著頭皮,拿著那把畫著花裡胡哨的小鬼的扇子跟了上去。

鬨事的是一家叫“九色緞莊”的鋪子。

一個少年人被三人按在地上揍。那少年很是瘦弱的樣子,被三個高大的成年男女壓著,根本無法還手,卻極為凶悍,即使被打得滿臉是血也依然咒罵著不肯屈服,倒在地上還試圖用腳去踹人。

“這是怎麼回事,小偷被抓了?”蕭芳茵好奇地看著打架的一幕。

知意卻搖頭道:“這名少年的衣著不凡,全身都是綢緞衣服,怎麼也不至於偷東西吧?”

春櫻反駁道:“那可不一定,有人天生就是賊坯子。我老家有個姐姐,她家挺殷實的,我家窮得叮噹響,她卻還偷我家東西,每次來我家都順手摸點,哪怕是地瓜乾鹹菜條也要偷兩根走,就是手不乾淨。”

元漪冇參與她們熱火朝天的討論,她看這名少年,莫名的……眼熟?

雲煙奮力從人群中擠出來,“各位大姐大哥,求你們住手吧!”

他衝上去想把謝承安搶過來,一邊擋住落下的拳頭一邊說:“你們幾個大人怎麼還打一個孩子?”

一個麵相三十多的女人停了手,示意另外兩個人也停下。

她對著圍觀群眾說:“請各位評評理,我是這家店的老闆,我在這裡好端端做生意,也冇惹著這個小瘋子,他卻對我說了一通怪話,還發脾氣弄破了我的緞子。”

她撿起扔在地上被踩臟撕破的青色緞子,“看看,今年的新絲,染的天青色這叫個正,和冇下雨的大晴天一樣瓦藍瓦藍的,這麼好的貨就讓這個小兔崽子給糟蹋了!”

旁邊的看客也紛紛印證了老闆說的是實話,是這個少年無故挑釁在先。

雲煙一嘬牙花子,心想這個少爺真是個惹事精,脾氣太古怪,難怪在家裡不受待見。

他陪著笑對老闆說:“一匹緞子而已,我賠給你們不就行了嗎?”

少年在一邊終於喘勻了氣,把打鬥中亂成一團的頭髮又束好了,露出了沾著血汙也依然俊秀的麵容。

元漪終於看清他是誰了,她下意識地向前那一步,手指抓緊了胸口的衣襟,“是你……”

謝承安轉過頭去,之見是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少女,用紅綢帶繫著雙髻,白色的上襦,紅色灑金的下裙,雖身形尚幼,但已顯示出婀娜嬌美之態。

他一時想不起這是誰,端詳了好一會兒,才從這個少女臉上看出來他那個妻子林元漪的影子。

“是你!”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認得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