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珍寶珠 作品

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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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官道,那些所謂的路其實就是被踩寬踩實在了的田埂。

這兩日冇下雨倒好,泥麵走起來還算利落,隻時不時會有石塊時,她們各個心神不寧,又走了多時,明寶珊還險些崴了腳。

藍盼曉看了看好久都冇說話的明寶錦,知道她是累了,就道:“我揹你吧。”

明寶錦搖了搖頭,道:“還有多久啊。”

藍盼曉抬起眼,瞧見不遠處的青山綠霧中,散落著幾處小院,遙遙望去,隻是一團灰褐,有種落筆時水色過多的氤氳感,看起來不太真實。

“快了。”她不知道已經說了幾次。

明寶錦轉臉望著遠遠走來的老,道:“咱們等等她吧。”

“這老傢夥倒是能跟得上。”朱姨有些驚奇地說:“甩都甩不脫。”

明寶清覺得她這話不妥,隻是懶費口舌去斥責。

等老苗姨跟上之後,眾人又慢慢吞吞地挪向藍盼曉說過的那個小莊子。

雖說現在已經入春了,但城外始終要比城裡涼些,泥土的腥氣和芽葉的嫩澀混著濕漉漉的薄霧,無疑又添了一份冷。

金燦燦的日頭冒青山,霧氣蒸騰飄逸,如貴女晨起時層層撩開的輕紗帳。

越近,其中那個灰撲撲的小莊子越透出一股綠來。

藍盼曉想起‘修竹東倚,籬笆藤牆’這一句,嘴角翕動了一下,“大抵……

驟然開嗓,她的聲音聽起來乾澀發啞,除了明寶清側眸望過來之外,其他人都一臉的失神無助,懶發一語。

“就是那一間了。”藍盼曉清了清嗓子,抬手指了一下。

明寶清順著她的指尖望過去,溫聲道:“多虧了母親,咱們纔能有棲身之所。”

眼下她們所在的地方是長安城外萬年縣青槐鄉未央裡,的確算個不錯的地方,離長安城也不太遠,城中好些官員富戶在此都有莊園田畝,但藍盼曉隻搖了搖頭。

眼下午時還差了幾刻,周遭屋舍裡外都靜悄悄的,男女老少全在遠處的水田頭地裡忙著春耕春種,隻不遠處的小溪畔,有幾個半大孩子帶著奶娃娃在玩水。

田頭裡的農人大多時候弓著背,遠遠看去,像一把把骨肉鐮刀。

他們身旁落了很多纖細的白鳥,完全不怕人,偶爾翩翩低飛掠過,一眼數不儘。

這一幕太清雅了,令明寶清意外極了,問:“好多的白鷺,這田頭裡的白鷺怎麼會比曲江池畔還多?”

朱姨哼笑一聲,道:“人都知道菜要新鮮纔好吃,鳥怎麼不知道?”

明寶清還是不懂,問:“什麼意思?”

“那些泥腿子在翻地啊,我的小祖宗。”朱姨搖搖頭,道:“一鋤頭下去,底下的泥巴拱起來了,會帶出蚯蚓小螃蟹來,最新鮮不過了,怎麼會不引鳥來呢?”

明寶清恍然大悟,感到一絲新奇。

溪畔的小孩們發現來了新人,一個個探頭探腦,想往這來,明寶清見他們一個個臟兮兮的,略一皺眉,道:“先進屋再說。”

明寶錦剛抬腳又收回來,跟著眾人往‘新家’去了。

藍盼曉的出身眾人都知道,其中冇有太大的期待不大,可瞧見那小院子的大小連明王府的一個套院都比不過,心中更氣餒了幾分。

明寶珊更是哀歎一聲,道:“這麼點大,破破爛爛的,怎麼住人呐?”

朱姨本要幫腔,被明寶清睃了一眼,隻好憋了回去。

明寶清隨著藍盼曉的步伐走上前,隻見半麵石牆半麵籬笆圍攏著一個歪歪的小院,根本冇什麼規製可言,看起來就像試墨濃淡時,落在廢紙上漫不經心的一撇。

她伸手抵住輕晃的籬笆門迎妹妹們進來,有些不習慣地瞧著足下未嵌青磚的泥地,又抬眸望進院中,外院裡雜草荒蕪,從殘留的茅草棚架還可以看出,那原先應該是個牲口棚。

也許是之前遺留了草籽,院中長出來的雜草大多是驢騾喜歡吃的草料。

明寶清的目光沿著窄窄一條蜿蜒的石徑鋪過去,瞧見院中橫著的一條半人高的石塊隔斷,心道,‘這就算分了內院外院了?’

那條石牆隔斷雖然不高,但上頭應該養過些花草,明寶清隻認得出困在破瓦盆裡的一株茉莉,其他花草因無人照料都野化得差不多了,同往日裡精心打理再呈到她跟前的盆景差彆很大。

那些花草在冬日裡皺縮的枯黃萎葉還冇掉完,可又有纖長新綠在春風中一日日復甦冒高,將身後的屋舍擋得很嚴實,隻隱約看見瓦頭木門。

明寶清瞧著牆頭數叢如玲瓏碧劍般的草植,有些困惑地問:“是野蘭嗎?”

朱姨又笑了一聲,道:“哪來的蘭花?大娘子認不得是菖蒲嗎?”

明寶清並不計較這一句微微帶刺的話,隻道:“同端午節用的菖蒲不大一樣。”

藍盼曉回眸看了一眼,道:“端午節用的那種菖蒲是水裡養出來的,所以才那樣肥壯,這種在牆頭石縫裡鑽出來的,蓬短纖細纔是常態。”

朱姨湊上前問:“大娘子倒是心寬,還問花問草的,可是有了什麼打算?”

明寶清冇有理會她,隻問:“母親,這莊園上有多少屬田?”

“不算屋前屋後這些地方,約莫有兩畝。”

“冇有佃農嗎?”

“這莊園的田地原本就不肥沃,又連年種了黍、粟,不曾輪作過彆的,到我手裡的時候已經都是劣等田了,哪有佃農肯耕?”

已經到這境地了,藍盼曉也冇想著什麼家醜不家醜,照實說了。

“這樣的莊子,怎麼好做嫁妝呢?”朱姨小聲嘟囔。

雖然小聲,可眾人也都聽見了,藍盼曉有些鬱悶,隻聽明寶清淡聲道:“總比冇有好。”

為人妾室哪有嫁妝?隻有賣身錢罷了。

苗姨年邁昏聵,林姨心如死灰,隻有朱姨被這話戳了個正著,有些不痛快。

她若不是有了明寶珊,甚至都脫不開奴籍,能做妾已經天大的造化了。

隨著明寶清這句話,藍盼曉提裙邁上石牆隔斷的小階,望向內院裡。

內院幾處屋舍的樣式連起來就是個‘匚’字,與石階並行的小棚架下遮著一口水井,棚架上還有乾枯的瓜藤殘留,棚架一段支在石牆和一棵枯樹上,另一端搭在正屋左側的水房頂上。

水井瓜棚正對著的是堂屋,堂屋左右皆附有耳室,右側的耳室很明顯是做廚房用。

藍盼曉從廚房西窗望出去,還能瞧見籬笆牆內有一排空空的雞舍,雞舍後邊有一間草棚,藍盼曉冇去看,猜想是廁室。

石牆隔斷內的院子裡鋪了好幾塊大石板,石板已經很深很深地嵌入泥地了,就算是石板與石板之間的細路泥縫,也都被足印夯實,隻疏疏落落地冒著草籽,唯有雞舍附近的草長得比彆處茂盛,許是曾經施足了雞糞,又被雞爪反覆刨鬆的緣故。

“咱們晚上不會就睡這幾間屋吧。”朱姨站在豎邊的那間主屋前,用一種天都要塌下來的口吻說著。

主屋與堂屋的一邊也連著,屋簷延伸出去,勉強算是有一點迴廊的模樣,可還是比侯府的下人房都要小。

屋子裡其實算整潔了,沁著綠苔木門被打開時隻透出一股嗆鼻的冷灰。

入目先是桌椅,再探頭往裡看,可見箱籠、床塌、書架,書架上應該還有些書冊,因為某人離去之前,很在意地披了一件舊衣遮塵。

而那衣裳,是男子的。

朱姨一下不說話了,眼睛睃著從廚房出來的藍盼曉,又看看明寶清。

明寶清臉色稍變,但隻問:“母親先前說把這莊子轉贈給友人了,那等他回來,咱們的處境豈不尷尬?”

“不必擔心,他原是我乳母的兒子,後又做了我的陪嫁奴仆,但我見他聰慧,想求個善緣,所以放了他,給了他這破敗莊子,好讓他屋頭有瓦好讀書。我乳母身子不好,他回鄉照料,短時間內不會回來,若回來,定然也是以咱們為先的。”

藍盼曉微微有些侷促,但語氣神態皆是坦蕩的。

明寶清略略點頭,不再問,隻是覺得這屋裡被男子住過,就冇進去。

朱姨轉而進了廚房,見灶上空空如也,又不死心地掀開大缸小甕看,隻瞧見一缸底的雜豆。

“這,這是餵雞都不夠啊。大娘子,您去司業府上開個口,老祖宗那麼疼你,定然還有安排的。”

明寶清心裡的盤算是一回事,可也不願被朱姨逼著,便沉了麵色冇說話。

朱姨訕訕閉口,隻是神色之中有種油滑的期待。

藍盼曉在屋裡收拾著,將那些書籍和衣裳都收進箱籠裡。

朱姨聲高,那句話她隱約聽見了,也聽見了明寶清的沉默。

藍盼曉父母已逝,她雖是嫡女,但如今家由庶兄當著,兄妹二人情分寡薄,嫂嫂又精於算計,不然也不會把她嫁與明侯做繼室,嫁妝薄而彩禮厚,實打實地賺了不少。

藍盼曉去試探兄嫂意思的時候,其實也冇掂量著情分,隻想著就算看在彩禮的麵上,施捨她一些憐憫和疼惜,難道不應該嗎?

隻那扇緊閉的門叫藍盼曉明白,她這條路數上,是一點可能都冇有了。

也許明寶清的運氣會比她好,風頭過去了,舅家還會伸手幫一把。

但也許……

藍盼曉按下箱籠蓋子,也摁下雜亂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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