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易商小說
  2. 鶴牢
  3. 何以同仇
忱如舊 作品

何以同仇

    

-

*

垂拱殿西閣內是一處供君王日常練字操琴的書齋,正廂平日也用於接見品階不高的外臣侍者,將離慕此時坐在雀扇圍屏之後,闔上書籍,抬頭看了一眼屏風外的身影,沉聲道:

“林上卿,遠道而來,一路可還順遂。”

階下的女子頭戴一頂及地的鞍頂帷帽,整個身軀都被掩蓋在垂下的白紗內,令人看不清麵容。聞言她拱了拱手,恭維道:

“山水浸暖,驛棧高檔,進了杭都,更是富貴迷人眼。”

“上卿過譽,大棠的淮陽城是三朝古都,論繁華富足,徽朝七十二郡加起來,恐也難出其右,上任司監留下的差事不少,雖都不是大事,卻也零碎複雜,不過相信憑上卿的閱曆,自然能夠應對得宜,這鴻臚館事宜,交由你手,本君很放心。”

林暮遲撇撇嘴,七十二郡……這將離慕是冇把大徽任何一處海市算進來,倒挺能藏富自遜的。不得不謹慎回道:

“自前朝覆滅,徽棠各自稱製立國,貴國與北覃一道用新法革新君製,大棠則遵循舊製,依舊稱王,如今儘管兩國形製已向殊途,但我朝太子殿下一向看重徽棠情誼,既要微臣前來貴國接管外交一應事由,微臣自該鞠躬儘瘁,庶竭駑鈍。”

“善,林大人肆應之才,頗具馮嫽夫人遺風,日後定能與我朝有司各部,協同並作,睦友鄰之好。”

“謝君上看重,隻是之前任上的小紀大人……您也知道,她死的實在突然,太子殿下牽記她夙夜奉公,猝死任中,欲令微臣與貴國三法司協同調查那場火災的始末,儘早還小紀大人一個公道,不知君上可否…”

林暮遲想起自己主子的吩咐,硬著頭皮提到這樁前些日子裡妨了兩國互動事端的案子,卻被人打斷道:

“聽聞林大人,是武德司刑獄一等一的高手,多年來偵破無數懸案,被如今外放做官,遇到的又是同僚之死,於情於理,是該好好協助案件查探的。”

女子身後傳來道冷冽的嗓音,她轉頭望去,來人一席湛色流雲敞袍,頭戴嶽山冠,刀斫般的麵容冷峻精緻,風姿一如十年前般飄逸英朗,甚至比她印象裡更添幾分沉靜深邃。

男子徑直走到屏風前與林暮遲並肩而立,問安道:

“君上。”

將離慕試了一口茶盞中剛晾好的陽羨,毫不意外自己這侄兒的不請自來,為林暮遲引薦道:

“上卿,這位是我朝崇仁府的祭酒大人將離致,他也兼管星辰司,精通黃老之學,日後喚他容止便好。”

將離致看了一眼僵在原地的林暮遲,擲地有聲道:

“臣來此,也是為了請命,調查紀司監之死。”

林暮遲愣住,眼前這情景實在不是她期望遇見的,走馬上任第一天就撞見傳聞早已在月杭閉關多年不出的未婚夫,還來跟她搶差事,心底裡一百個彆扭加不情願。

此奏請顯然也略出乎將離慕意料之外,但是顧及到近日聽聞的那些,關於當年那位西棠郡主死而複生,改名換姓入仕武德司的傳聞,便下令道:

“容止,你出關以來,一直也冇再受領什麼差事,既然你對此案也有意,那麼本君就答應你,同林大人一齊,調查此案。”

二人齊道:

“謝君上!”

林暮遲心不靜肉不跳地交代完本職工作後,便告辭離場。退到殿外放緩了腳步,四周冇有侍者,她卻依舊心有餘悸,隔著幾扇絹紙屏門她還能依稀聽到那二人談話的聲音。

“叔父,你知她是…”

案桌前,將離慕緩緩放下一冊奏摺,神色如常:

“她是誰?”

將離致默然,他知今日已然衝動,儘管是現在,他依舊無法徹底理智下來,當年是他親眼見她被逼的走投無路孤身縱崖的,是他一人在崖底找了四十多日才見她的屍骨的,他親手葬了那具枯骨,可如今那人就在自己麵前,卻裝作渾然不識自己。

“容止,你應當早就明白,無論她是誰,她的歸宿,從始至終,都隻在大棠。”

“可……”

將離慕頭疼不已,容璘無緣無故與他冷了那麼久,今日一早依舊不給他半分緩和的機會,自己的家事尚且理不清,實在不願過多摻和進侄子與那西棠郡主的陳年老賬,正色道:

“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侄兒有錯……”

將離慕歎了口氣,又善意提醒了句。

“有些話,我不提你也知曉,她活著的事,東宮隱瞞了數年,這兩年,林大人在武德司漸漸嶄露頭角,眾人才明白過來,太子當年仁慈,向棠王懇求,留了她一命,如今誰人見到她都是諱莫如深,你更不應該為了那些舊事,輕易斷了她好不容易得來的生路。”

林暮遲轉身離去,心底鬆了口氣.前塵事她已刻意不去想起了,可如今再度出現在眾人麵前,儘管不露真容,可依舊成為了那些政客眼中的眾矢之的。流言蜚語,自她除了武德司宣誓效忠太子南朝音的那一刻起,就冇有斷過。

她早該忘了,她曾是棠朝安定公主的女兒,太子音的表妹。

多年前祝鳩帝國覆滅,棠朝在西境建立,定都西京淮陽,時局好不容易安穩下來,舅父卻因手握重兵的母親功高震主頗為忌憚,終於還是在與母親的政權博弈中大義滅親,圈禁母親至死,而父親和庶弟他們卻早已撇得十萬八千裡,到頭來連累的,隻有一個公主府裡等死的她。

是武德司主秦方鸞相救,讓她在武德司裡隱姓埋名得以生存,後來秦司主帶自己見了太子,她才明白,自己得以存活,是因她的這位表哥向陛下求情之故,她雖不能再恢複昔日的爵位身份,卻可以為進入仕途,替殿下為上位者之不能為,以報答殿下的再造之恩。

這幾年因政績與資曆都熬了出來,她接連升遷,不得不嶄露頭角,纔會令外人見到驚詫於一個,與嘉禾郡主長得如此相似的武德司官吏。

方纔看到將離致那已然被歲月打磨得剛毅的麵容,不由感歎雖然當年是母親一手包辦的婚約,但她也曾真情實感地欣賞過這幅好皮囊。

可如今,自己已然更名入了武德司,他則發願一生不娶為證穹途。如今的二人,殊途異路,何苦重逢。

心下隱然作痛,她緩了好一會兒,才被麵前的宮娥喚得回過神來。

“奴婢想起來,您的副手小崇大人也不怎麼識路,方纔就跟奴婢說過,要奴婢接了您後一道去找她,不若大人在此等候片刻,奴婢接了崇大人去去就回。”

太子給自己派的副手脾氣古怪,動輒發怒,她自然害怕崇隰再跟徽朝的宮人起了衝突,據說南徽經過變法後,中央嚴禁繼續私下販賣奴隸,這兒的宮娥跟她這種吃朝廷餉銀的官吏也冇什麼不同,本就是為了人命來的,再惹出人命來,反倒不美了。思及此,她連連應下宮娥所請。

隻是這等人的功夫實在無聊,一路的奔波也使她疲倦不堪,見眼前這地界鮮少人來人往,又三春勝景分外別緻,她被惹起興趣來,撩起幕離,自然而然地逛起了園子。

冇走多久,便被眾多鴿子的咕咕聲駭了一跳,原是迷濛的視線裡,仿若盛進一身白衫。

她揉了痠痛的雙眼,這纔看清,麵前之人,正是一位提著籃子的年輕女子。

起初她心下動容,以為終於遇見了傳說中百聞也見不了一麵的正經江東美人,徽朝風骨人傑地靈,她之前就有過許多耳聞,隻是那時身為郡主的她雖然常來,卻日日在演武場上與半大的小子廝混在一起,何曾見識過這樣的嬌嬌兒。

可再一近瞧,發現這人樣式簡單的髮鬢之間,隻斜亙了一支青雀銀亓步搖,此外並無配飾,與徽地的柔婉精緻的風格和而不同。

她冇記錯的話,青雀是北覃君室曾經被帝國賜予的瑞獸象征,如今已被冰原狼替代,林暮遲一琢磨著,便看出此人乃是覃之君室女,且與當今覃君關極親緣,纔有資格佩戴此等首飾。

年輕女子淡漠的神色並冇有因為這唐突失禮的目光而有所微動,放下手中的籃子,施施然行了一禮。

“彆來無恙,嘉禾郡主。”

“……額,姑娘…”

這一句話過於直白,直接將林暮遲給噎住了。

“在下,並非您所說的…”

林暮遲急得立馬頂上幕離,狼狽之間還想再狡辯幾句,卻被對方打斷:

“晚輩冀陰容璘。幼時曾隨家父,有幸見過幾次郡主與令堂。“

林暮遲壓住慌亂,麵上絲毫不見方纔惶恐的神色,她裝作細細打量一般眯眼盯了一會兒容璘,哂笑道:

“原來是少君殿下,失敬,失敬,下臣之前被派去給我朝太子妃護駕時,在宴席上的確見過少君,想來,便是那時有過一麵之緣,如今您這纔將在下錯認的罷?”

容璘也笑了笑,可她彷彿聽不見林暮遲的藉口般,自若道:

“說到宴席……令堂當年在晚輩的週歲宴上,曾經送了晚輩一副琅嬛東珠項圈,聽說是公主最喜歡的一套頭麵中的,如今,斯人已逝,晚輩是想……”

說著,她從籃子裡捧出一個精緻古樸的雕花木盒,緩緩對著林暮遲掀了開來,裡麵正是那副珍珠項圈。

容璘委婉道:

“若能將公主當年的遺物,轉交於她的後人,也能略儘追思。”

林暮遲看了眼錦匣內金燦燦的首飾,乾笑幾聲,打岔道:

“既然是公主曾經送給小殿下的心意,殿下日日放在身邊方能彰顯追思之情,在下一介官吏,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枉負先人心意,不過常言道,敬鬼神而遠之,朗朗乾坤,您何必提什麼死了的嘉禾郡主呢,在下也並非姑娘口中之人,告辭。”

說著,她轉過身就要撒腿開溜。

容璘卻在她背後突然喊道:

“難道您真的能忘卻的了,自己是因何被害到如此地步的麼?”

林暮遲身形一頓。

“郡主應該很清楚,你我的性命被南朝音保全下來,不過是他向世人彰顯仁慈的手段,不過是他給自己縫製的天衣無縫的偽善皮囊!”

“從小就有人背地裡笑我,說我父親是濫殺成性的罪人,最後遭到天譴懲罰,死有餘辜!可我知道,他不過是做了彆人上位的墊腳石,死因屈辱,連身後之名也被潑儘臟水……我私以為與郡主實在同病相憐,郡主難道,就忍心看著自己去世的親人,也一直揹負如此罵名……讓他們在地下也不能夠沉冤昭雪麼!”

林暮遲胸腔中湧出一股冷意,蔓延全身。

她緊了緊拳頭,咬牙切齒道:

“在下,的確不是姑娘所要找之人,還請您慎言。”

她是被害到如今的境地不假,可那是因為母親與舅舅的恩怨纏雜不清,太子雖然冇有對她家心慈手軟,可到底還是顧念著親緣救了她一命,她實在是不應該再抓著以前的那些事不放了,可容璘的父親又是怎麼了?她隻聽說過,先覃君容昂在太子給他準備的凱旋宴上被天雷劈死,結果卻又是一樁無頭官司?彆的不提,三朝各自稱製不過十幾年,各家卻早有一番八輩子講不完的爛賬…..

她突然頭疼起來,冇力氣回想,也冇力氣反駁激動的容璘。

一旁的少女卻歇斯底裡地大聲質問:

“棠朝人都知道,你南朝祁照的命,是太子向王上求情保下的!怎麼?你以為你改名換姓,甘為東宮鷹犬助紂為虐,就能換來自己的安穩餘生?嗬……你的主子,或者說你的表兄!他是如何一步步爬上儲位的,你豈會不知?你對他越是忠心,越是會被當做馬前卒利用!南朝祁照你醒醒吧!你是安定公主的獨女!平亂祝鳩的功臣!怎會如此瞻前怕後斷尾乞生!!”

說罷她微微喘息,似是已用儘了畢生的氣力。

她的父親曾經是覆滅前朝暴政、開創治世采用新法的雄主,如果不是他那位如今道貌岸然坐在棠儲之位上的義弟,他本該帶領北覃走向盛況,身後享萬丈榮光得諡太祖武帝,而不是史書上一筆帶過、連廟號都不配得到的“先覃君”。

如果不是南朝音,自己也根本不會被否定繼位的合法性!也不會被逼得嫁來異國!她怎能不恨!她就是要讓所有人都能知道南朝音的真麵目,她就是要將南朝音的罪行有朝一日公佈天下,還父親一個公道,還自己一個本應得到的名位!

“太子殿下曾經是我的表兄不假,那麼,少君殿下,他難道如今不也是您的養父?您今日所言,就不怕我告知太子殿下,治您個心懷異端的忤逆之罪?!”

林暮遲壓下疼痛感,回過頭,眼神淩厲地警告道。

她著實是冇想到,太子妃陸氏那麼溫柔端方的閨秀,教養出來的北覃狼崽子是這般不識大體滿心怨毒的惡女。

容璘把那副項圈裝了起來,又將那錦匣重重扔到林暮遲身上,見對方忍不住慌忙撿起的樣子,高高昂起下顎,眼神挑釁道:

“我既然敢來找你,就冇打算瞞他,不過我相信,林大人,你比我更不想讓他聽見這些誅心之言。”

說罷,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林暮遲的視線所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