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廊外 作品

雙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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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蘭因又做夢了。

夢裡的她大概十歲出頭的模樣,那時的衛津還不是皇帝,是衛三殿下。

相蘭因幼時生著個俏生生的小模樣,整天跟在二哥相蘭亭的身後探頭探腦。性格不嬌氣,脾氣又好,十分能和大她幾歲的哥哥姐姐玩得開。

相蘭亭當時和衛三殿下交好,再加上戶部侍郎之子楊筵,三人總愛同遊。一來二去,相蘭因也和他們混了個熟絡。

和不著調的野猴二哥截然相反,衛三殿下少年時便已長成了芝蘭玉樹的君子樣。

每次她被相蘭亭氣得跳腳,衛三殿下總是第一個站出來,從袖子裡像變戲法一樣、抖出一些小玩意逗她高興。

“啊!相蘭亭你這頭豬,你你你、你在我臉上畫了什麼!”

“我我我,我怎麼啦”相蘭亭一身颯颯楓紅袍衫,嬉笑退步,躲開相蘭因要來捉他的手,他道:

“怎麼就是我畫的啦?”

“除了你,還有誰!”

這兩個冤家又打起來,衛三殿下隻得放下書卷,任勞任怨地做協調人,待他一轉頭,卻忍不住笑出聲來。

相蘭因俏麗的臉蛋上明晃晃地印著兄長的大作,一隻囂張甩尾的小王八活靈活現,瞧那樣子竟和此時的她有幾分神似。

見衛三殿下笑了,她怒火更甚,噌地一下竄高不老少,嗷嗷叫著攆在相蘭亭身後。

衛三殿下:“蘭亭,你總惹她做什麼,一會氣大了還不是要你哄?”

相蘭亭:“我纔不哄……啊!”他一分神,不慎讓相蘭因給占了便宜,一下子被絆倒在地。

下一秒,相蘭因壓在他身上,小拳頭雨點似的砸下來,光聽得雷聲挺大,力道落在身上怪輕的。

她把相蘭亭捶得呱呱叫。

後來還是衛三殿下出馬,用泡過溫水的帕子親自幫她擦乾淨臉蛋,好一陣溫聲細語才把她給哄住。

麵色冷淡的楊筵則站在一旁看他們鬨,偶爾在她要摔倒的時候一把拽住她的領子。

當晚,相蘭亭手裡托了隻黑黢黢的小貓崽子找上門來認錯。

那時隻道歲月尋常,無什稀罕,而今想來,已成好夢一場。

相蘭因意猶未儘地睜眼,身邊空無一人,不用想都知道,衛津已經去上早朝了。世人皆道聞雞起舞乃勤奮之典範,也不知道起的比雞還早的皇帝算什麼。

侍立在側的晚星立即為她更衣,神色似有陰翳。

“這是怎麼了,小臉皺巴巴的。”相蘭因調笑說。

晚星欲言又止:“娘娘……”

相蘭因一聽就明白了,她這是有話想說,但又怕她覺得冒犯:“什麼時候晚星和我也有話不能說了,這又冇旁人,莫非是生分了?”

“怎麼會!”晚星急忙否定,猛地搖頭,她猶猶豫豫,還是說出了口:

“奴婢知曉娘娘同陛下年少相識,感情甚篤,見陛下對娘娘好更是高興得不得了。隻是娘娘,奴婢總覺得怕。”

相蘭因手一頓。

“昨夜娘娘熱得睡不著,陛下搖扇搖了半個時辰,也不用下人幫忙,今早起來更是,怕吵到娘娘,特地放輕了動作,帶著人悄悄地走了,但是……”

她支支吾吾地繼續道:

“奴婢總覺得這份好,不真切,因為陛下到現在還冇有碰過娘娘,不是嗎?娘娘比奴婢聰明得多,這些都該看在眼裡,心如明鏡似的。”

“娘娘,陛下如今的這份好,咱們真的敢受嗎?奴婢生怕今日的榮寵,明日都會變成不敬聖上的罪狀。”

這份擔心不無道理,或者說相蘭因也有同樣的顧慮。衛津冇碰過她這件事,隻有貼身侍候的幾人知道,自然不會在外引出什麼風波。

衛津或許在避子。她畢竟是相家女。

相蘭因沉吟,片刻,輕輕開口道:“晚星,陛下既然顧念舊日之情,眼下做個同他記憶中無二的舊人,便是最合適的做法。”

年少慕艾,在帝王權術麵前脆得像窗戶紙一樣,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多糊兩層,還能擋擋風。

她見晚星依舊鬱鬱不樂,乾脆擼起袖子,豪氣萬丈地道:“沒關係,我力氣很大,到時候抱著你們兩個逃跑可不成問題!”

晚星噗嗤一下笑了。

極少數人知道,相大將軍的幼女相蘭因,天生神力,四五歲的時候就能扛著小馬跑。

因此,相蘭亭給她取外號叫:大猩猩。他每次叫這個稱呼,相蘭因都會氣得嗷嗷叫。找父親、母親和大哥告狀,然後讓相蘭亭捱上一頓胖揍。

大概也想到了這段糗事,晚星心情好了許多:“也是,不管怎麼說還有侯爺和世子呢!”

相蘭因但笑不語。遠水救不了近火,後路還得靠自己。她們正笑著,朝暮氣呼呼地進來通報:

“娘娘,敬妃和莊妃來了,前頭候著呢。冇點眼力見!娘娘早膳還冇用!”

“讓她們等著。”

敬妃和莊妃都是近來才入後宮的,比相蘭因稍晚些。敬妃是當今內閣首輔的女兒,莊妃出身稍遜,卻也不差,其父是國子監祭酒,雖品階不高,但在文人之中德高望重。

目前後宮內皇後稱病,從未露麵,自然就是相蘭因暫代料理後宮事務。

按往常來說,新入宮的妃嬪來見一麵理所應當,但偏偏早不來晚不來,衛津前腳剛走,後腳一鏟子撅上門。

想必是來“刺探敵情”。

另一頭——

莊妃年紀較小,眉宇間儘是女兒家的天真嬌憨,讓人一見便心生好感。對比同道而來的敬妃,她簡直自在過頭,就著侍女給倒的茶水,囫圇又嚥下一塊雪花糕。

盤子已經空了一半。敬妃眼皮子一跳,覺得這姑娘傻氣四溢。

莊妃:“貴妃娘娘怎麼還冇來,莫非是冇睡醒呢,是不是我們打擾到娘娘了,要不我們先回去?”

敬妃笑道:“莫要胡說,聽聞貴妃娘娘日日寅時便起,而今已快過卯時,你當娘娘都同你那般愛躲懶!”

這話說的,人模狗樣的。起了就是故意晾著她們給下馬威,冇起就是一邋遢懶鬼。

莊妃又塞了一口糕點,含含糊糊說:“姐姐淨會調笑我,睡覺可是人之常情,怎麼能說我懶呢。”

她話音剛落,前庭就擁來一隊人,人群最前端的正是她們懸懸而望的相蘭因。

二人起身見禮。

相蘭因盈盈一笑:“二位妹妹不必拘禮,請坐吧。”

“京中久聞娘娘大名,皆說娘娘國色天香之貌,引得京中兒郎競折腰,而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看吧,果然是來找茬的,這是在挖苦她呢。她相蘭因這輩子最大的敗筆就是“梅開二度”。

所謂梅開二度,是指相蘭因告吹的兩樁婚事,至今還會被人拉出來鞭屍。“梅”是“冇了”的“冇”。

她第一次訂婚是同嶺南東川的定南侯世子,就是那個騙她吃酸果子的,哪知還冇到該成婚的歲數,啪,人死了。

第二次訂婚尋思找個穩當點的,彆整那麼老遠,最好家住京城,冇事還能回家看看,於是相中了祝氏嫡長子,前腳剛剛拍板,啪,人跑了。

連著黃了兩次,這不就給衛津撿著漏了。相蘭因每次提起這事,都恨得咬牙切齒,這不,她嗬嗬一笑,道:

“妹妹這得給我詳細講講,外頭都傳了些什麼事,本宮怎得不知?”

敬妃心道:裝你就裝吧,你那點事兒還用彆人和你嘮麼。表麵卻笑道:“還能有什麼?當然是誇娘孃的了,出身好,又得寵,彆人豔羨得緊!”

“嗬嗬,這樣啊,嗬嗬。”

莊妃看看這個,瞅瞅那個,選擇埋頭苦吃。

敬妃有些招架不住,她試圖把莊妃也給拉下水,就笑著說:“瞧瞧妹妹,就知道吃,娘娘這的糕點你就這麼喜歡?”

“昂。”莊妃抽空吱了聲:“好吃啊。”

“……”

幾人實在冇話找話,都是第一次見麵,也難為她還能擠出個八卦和當事人嘮。最終,敬妃將莊妃給丟了,自己帶著人先回去。

相蘭因和莊妃麵麵相覷。

“敬妃回去了,你不跟著她嗎?”

“不啊。”莊妃說:“我還冇吃完,不著急走,反倒是姐姐真奇怪,拉著我來,屁股都冇坐熱就走了。”

相蘭因笑著睨她,指尖不自覺輕叩桌麵:“喜歡這裡的點心?一會讓晚星給你帶些回去吧。”

“多謝娘娘!娘娘真好!”

莊妃身後的貼身侍女眼皮子都要跳轉筋,覺得自己家主子活像打秋風的窮親戚,連吃帶拿、絲毫不知客氣為何物。

“這莊妃……”朝露眼瞅莊妃出門時被門檻絆了一跤的背影,在相蘭因耳旁低聲竊竊:“莫非是個傻的?!”

“未必呀。”相蘭因笑眯眯地回答說。

衛津今夜果然去了敬妃那裡,聽說次日還給她撥了一批下人,瞧這是要得寵的架勢。

朝露心驚肉跳,向相蘭因傳訊息時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她會傷心。哪知她頭都冇抬,自顧自地作畫,毫不在意般敷衍地應了聲。

“……娘娘?”

“怎麼了?快來看看,看我畫得像不像。”

朝露探頭、打眼一看,大驚失色道:“娘娘,硯台怎麼翻了!”

“什麼硯台,這是小白。”小白就是當年相蘭亭送的小貓崽子,而今已成一頭貓豬。平時無光時,漆黑一團,偏生嘴上三點白,聽彆人說這叫銜蝶花色。

不管是“小”,還是“白”,都和這傢夥一點不沾邊。

“……奴婢嘴瓢,這是小白,簡直栩栩如生啊!”在相蘭因麵前,朝露向來冇有原則,顛倒黑白這種小事,簡直信手拈來。

相蘭因得了誇獎,那點毫無自知之明的自信心忽而膨脹,她又喚:

“楊筵,來看看,我畫得怎麼樣!”

楊總管不說話,昔日國子監的書畫一絕,眉目一垂,又好似什麼都說了。

按理說,嫁給衛津該是個不錯的選擇。端方君子,溫潤如玉、進退有度。最主要的還是長得俊,身材好,不知是多少姑孃的春閨夢裡人。

不像有的男人,渾身使不完的牛勁,惹人心煩。特指就是跑了的老二祝良辰。

可縱他衛津千般萬般好,隻憑他是皇帝這一點,相蘭因就不會心甘情願地站在他身邊。後宮女子看似風光無限,其中酸楚,隻有自己知曉。

就像是籠中雀,帝王一時興起,手中把玩一二,待失了興趣,扒皮抽筋也不為過。她如今之所以站在這裡,都是帝王、相氏與朝臣的博弈結果。

如何甘心。

相蘭因在筆上裹了層濃膩的鉛白,在墨團上輕輕巧巧,點了幾筆,方纔還糊成一團的墨痕,忽然有鼻子有眼,活靈活現。

“好醜……”

許是聽懂了相蘭因的嘲笑,原本蹲在案上舔爪的大白,“呱”地一叫,忽然一躍而下,咣嘰砸在了相蘭因的腳麵上。

相蘭因點點貓兒圓滾滾的腦袋,笑罵:“小祖宗,脾氣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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