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蘑 作品

第 1 章

    

-

八月夏夜,華市暴雨。

豐沛的水霧籠在高層玻璃窗外,好似擁簇著屋內席地而坐的單薄身影。

空調正兢兢業業工作著,除濕模式下丁篁覺得地板有些涼,於是反手從沙發上拽個靠墊塞在屁股底下。

今天是他三十三歲生日。麵前茶幾上擺著一塊玫粉色的覆盆子慕斯蛋糕,是梁嘉樹一早用外賣軟件訂購的。

而他本人正在鄰市的電影頒獎典禮現場,不久後將作為壓軸嘉賓登台獻唱。

仔細算來,他們上次見麵是在十個月前。

丁篁垂下眼簾。

這大概是結婚以來,梁嘉樹離家最久的一次。

他一邊給蛋糕插滿蠟燭,一邊聽電視裡的頒獎直播。

剛剛頒發完最佳男主角獎,現在中場休息,兩個諧星主持人來到場下隨走隨聊。

“誒你聽說了嘛~”其中一個口音發嗲,“咱們今天獲獎的這位最佳男主角厚,早晨還在對麵半球拍戲,結果剛下飛機就被導演拉過來了誒~”

“害,這有什麼,”另一個開口也很地道,天南海北的腔調對撞出幽默效果,讓丁篁不自覺勾勾嘴角。

那個主持人反問搭檔:“那您可知道,算上今兒晚上的金盃獎,人就是圈內最年輕的大滿貫影帝了!”

“這我當然知道啦~“搭檔按下主持人的大拇指,話鋒一轉,“都說自古英雄出少年,正好走到這邊了,那讓我來采訪一下影帝本人厚,請問您今年——”

“未婚。”

拉長的話音被一道簡短男聲截斷,如石子擲入觀眾席。

安靜兩秒後,水波紋般的笑聲一圈圈盪開。

另一個主持人假裝著急地說:“人家問的是這個嗎?人家是問您年紀呢!”

“哦,不好意思,”對麵配合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低沉磁質的聲音鬆散含笑,“我今年二十五。”

主持人也順勢微笑起來,把話題拉回正軌:

“其實我有一點蠻好奇的哈,你看你年紀輕輕就已經拿過這麼多獎了,那現在還有什麼遺憾或者心願嗎?”

男聲沉吟片刻,“說起來還真有個遺憾。”

眾人屏息,丁篁拆著蛋糕包裝盒也不自覺豎起耳朵。

隻聽那人緩緩道:“就是還冇能請到丁篁老師,為我們的電影寫首主題曲。”

“咳……”

隔著螢幕突然被cue,丁篁嗆了一下,抬頭看向電視裡的年輕男人。

搖臂拍的遠景鏡頭雖然模糊了麵部五官,但那人身材比例吸睛,站在人堆裡也能一眼抓住。

他單手握著話筒,氣場鬆弛自若,把板挺的手工西服挑起一股自然天成的野性不羈。

原來是他……丁篁默默想到。

談影帝、談霄。

記得三年前,他們是有過一麵之緣。

那時自己正處於寫不出歌的瓶頸初期,出門采風時在大山裡偶遇拍戲的談霄,當場交換了聯絡方式,後來也的確聊過邀歌事宜,隻是因為自己狀態不佳而不了了之。

冇想到如今三年過去,對方已經拿得大滿貫,而他……

丁篁收回視線,拿起打火機,繼續專注地點亮一根根蠟燭。

不知不覺間,頒獎典禮進行到了尾聲,梁嘉樹即將登台獻唱。

這時丁篁手機突然亮起來,顯示有串陌生號碼發來資訊。

他隨手點開,緊接著彈出一張照片撐滿螢幕。

丁篁愣了愣,看清那是張偷拍照。

背景好像在酒店公寓。隔著門縫,有兩個人倒在沙發上,以親密的姿勢抱成一團,閉著眼吻得難捨難分。

其中一人正臉麵朝鏡頭,熟悉的五官輪廓讓丁篁感覺好像被針刺了一下。

繼續下滑,看到發信人說,這張照片是為了報答他之前的照顧,不想看他繼續被人矇在鼓裏。

丁篁存下照片,兩指放大認真辨認——

同款手錶、左手無名指的素戒、去年結婚紀念日的禮物領帶、被摘下放在一旁的金絲邊平光鏡……

越看越篤定,照片上的人正是梁嘉樹無誤。

但……來源不明的資訊也讓人心生警惕。

丁篁試著給對方回撥過去,結果發現是個虛擬號碼。

一時間,窗外雨聲變得嘈雜淩亂。

手機因為長時間冇有操作而自動熄了屏,黑色鏡麵上倒映出自己的臉:

寡淡的五官,黑髮淩亂,左側劉海長至顴骨,在髮絲掩映下,可以看到皮膚被一片深色的紅斑覆蓋。

他彆開眼不再細看。

丁篁想,對著自己這樣的伴侶,出軌好像也並不意外。

隻是難免還想聽一聽,梁嘉樹會怎麼說。

即便心裡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五顏六色的蠟燭燒到根部,燭淚凝堆在蛋糕外皮上,色彩汙雜像某種致幻毒物,讓人一眼喪失食慾。

丁篁起身吹滅生日蠟燭。

電視裡,梁嘉樹已經走上舞台。

伴著他款款深深的歌聲,丁篁找出行李箱,拉開金屬拉鍊。

……

鄰市,頒獎典禮會場。

晚宴廳的大門向兩側拉開,衣著高檔華麗的明星們自內魚貫而出。

談霄身高腿長,成為人群中最受矚目的魚鉤,頂著閃耀逼人的光環,不停釣起周圍各路同行主動上前搭話。

但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讓他懶得交際,和身邊的導演兼好友劉寅棋打過招呼後,中途拐去衛生間躲清靜。

人群都集中聚在晚宴廳,此時走廊上空空蕩蕩。

暗紋繁複的編織地毯,如海綿吸水般藏納起過往的腳步聲。

談霄走過拐角,迎麵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對方看見他收住腳步,露出微笑說:“談影帝,恭喜。”

嗓音磁性低醇,如封藏多年的紅酒。

談霄投去一瞥,敏銳地抬了抬眉。

都說出道多年,梁嘉樹一貫以優雅矜貴的形象示人,然而此刻這人站在他麵前,衣領微敞,腰際真絲襯衫有清晰的褶痕,額發也垂下一綹搭在腦門上,頗有些風流意味。

但談霄無心深究,隻麵色如常地點了下頭,然後繼續向前。

擦肩而過時,鼻端忽然嗅到對方身上的氣味。

他自小嗅覺靈敏,一下認出這是自己曾經代言過的香水。

隻是本該以鬆焦油打底的純正木質調,其中怎麼摻了一股突兀的果香。

向前冇走幾步,談霄又碰上一個男生。

看樣子二十出頭,五官白淨清秀,眼珠在燈光下顯得潤潤的。

對方見到他驚訝地停下來主動打招呼,自稱是剛入行的小演員,說話時神情莫名有些慌亂。

談霄抽抽鼻子,聞到和剛纔梁嘉樹身上一致的混雜味道。

他向後靠住牆壁,隨口敷衍幾句把人應付走。

目送那兩人一前一後遠去的背影,談霄表情漸漸暗下來。

轉頭走進衛生間,裡麵如他所想空無一人。

盥洗台一角燃著格調雅緻的香氛,伴著舒緩的古典樂,談霄麵無表情,挨個推開隔間的門檢視。

最終,停在右手裡側那一間。

空氣中還殘留些許味道,看著垃圾桶裡的東西,談霄眼底迅速結滿冰霜……

淩晨時分,雨幕厚重。劉寅棋蹲在酒店門口吸菸區,一邊賞雨,一邊等人。

遠遠的,看見談霄從大堂裡麵走出來,冷調燈影綽綽,照得他臉色不是很好看。

劉寅棋起身拍平衣褶,好奇地迎上去,“怎麼了,半路誰觸你黴頭了?”

談霄冇接話,低著頭有一搭冇一搭地翻滑手機。

螢幕熒光照亮夜色中漆黑淩厲的眉宇。

他是典型的濃顏係,皮肉貼合骨相,眼角唇形俱是鋒利輪廓。

冷著臉不說話時,像一把指著人的槍。

但劉寅棋和他相識多年,身上自備十層防彈衣。

摩挲著下巴胡茬,在心裡過濾一遍今晚到場的人,他驀地雙眼一亮:

“你碰上姓梁的了,是不是?”

談霄目光不離手機,隻用鼻子“嗯”了一聲,問道:“他現在和丁篁離婚了?”

劉寅棋看他還在新聞app的娛樂版塊搜尋瀏覽,知道這一年談霄都在國外拍戲,不清楚國內娛樂圈冒出了什麼八卦,但那夫夫兩人……

“這我確實冇聽到訊息,”劉寅棋聳聳肩,“雖然有傳聞梁嘉樹在外麪包了人,但他家那位神仙都好幾年冇露過臉了,保不準人家現在是玩兒開放婚姻呢。”

開放婚姻?

談霄按滅手機,舔了一圈齒列才忍住冇把臟話脫口而出。

就丁篁那副性子,可能連開放婚姻這幾個字都冇聽過。

倒是梁嘉樹,出軌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了。

閃電擦過天際,雲層之上還在積蓄豪雨,談霄拒絕了劉寅棋的留宿邀請,獨自開車返回華市。

路上夜色濃稠,雨刷器頻頻刮抹擋風玻璃,在疾雨橫流中切出一片清晰的扇形。

車內極靜,談霄握著方向盤,手指骨節微微泛白。

他忍不住地想:

六年前聽聞丁篁結婚的訊息,那時他還是一部作品都冇上映的無名小卒,剛從演員封閉式集訓營出來,托了好幾層關係才混進婚禮現場。

當時鮮花圍簇,禮服成對。

看著丁篁在台上和梁嘉樹互換戒指,一字一句認真宣誓……

他把年少無疾而終的暗戀也跟著一起埋進句尾。

親眼見證到對方收穫幸福,他選擇安靜退後,遠遠祝福。

但如今,時隔多年,知道丁篁也許過得並不好,他蒼白的祝福就像開了刃的迴旋鏢,劃破光陰一把砍進自己的肋骨裡。

思緒正在不停翻湧,忽然,車體左前側被一束刺眼的強光照亮。

談霄回神,看見對麵車道上,有輛廂式運輸車以詭異的速度衝過隔離帶,輪胎打滑地朝他直直撞來。

電光石火間,談霄迅速扭轉方向盤,但還是車尾被狠狠掃中。

差距懸殊的噸位使車體失控旋轉,眨眼間撞破側邊護欄,連車帶人翻下了高架橋。

橋下是豐水期湍急奔湧的河流。

談霄騰空一瞬,隨即和萬頃暴雨一起狠狠砸入水麵。

巨大的撞擊力讓他當即陷入昏迷……

混沌迷濛間,世界彷彿在走遠。

雨聲、水流聲漸漸從耳邊消失。

一片沉寂中,不知過去了多久,談霄漆黑視野裡慢慢浮現出一張發光的紙。

紙上淩亂散佈著黑色的字,此時如有生命般自動排列成行:

【您將獲得一次重生機會】

【重生後不得向他人說出自己真實身份】

【否則將會受到嚴峻的懲罰】

談霄眯了眯眼,聽到自己清晰的心跳聲。

黑字再次重新組合:

【請您從以下兩具軀殼中進行選擇——】

左邊,密密麻麻的黑色數字組成了一張素描人像,底下附有文字備註:

【梁嘉樹,二十五歲】

而右邊,不看備註也能輕易認出。

是一隻蟑螂。

談霄:……

認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