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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吉安安 作品

第62章 再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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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問斬日,已近初春。天晴冷晴冷的,椒房殿的院子開滿了鮮花,小鳥叫得嘰嘰喳喳的,玲瓏一早就為我梳好了髮髻。我坐在窗前,又開始畫畫。這幾日,我畫了許多,畫了記憶中的家,畫高大嚴肅的祖父,畫日日禮佛的祖母,畫英俊的爹爹,畫妖嬈的姨娘們,畫弟弟妹妹們,還畫了家中那顆已經長得枝繁葉茂的桂花樹。可除了家中的一草一木,水潭和院落,我筆下的人,還是畫不好。我看了看重新掛起來的嬤嬤畫像,歎了口氣。好像我唯一能畫好的人,隻有嬤嬤了。我畫他們坐在院中聊天嬉笑,畫府中春風拂過。皇上仁慈,這段時日餘黨清了大半,可念外祖父救駕有功,又念我從未參預過謀反,未被株連,還允我安安穩穩地繼續當皇後。後宮除了章貴妃吊著臉色不服氣,其他人都很歡喜。沈家,也未被全部問斬,留下了三個孩童和三位姨娘。也不知我那三個每日隻事爭寵的姨娘,在流放路上,能否照顧得好幼弟和庶妹們。我偷偷祈福了三日,隻盼上天垂簾,幼童無辜,願他們吃得苦中苦,懂得些道理,不要再像他們的爹孃般荒唐。晚娘在問斬前三日,就瘋了,說什麼長公主許了她榮華富貴,說她胡家是要位列三公的,說冇有人可以動得了她,鼻涕一把淚一把,又倏而揪頭髮,指著蒼天大罵。唯有我爹爹,自被關押日起,便從始至終不發一言。朝堂也零零落落、牽扯無數,長公主根基太深,拔起來時,一地的汙穢。江知栩恩威並施,操心操得誘發舊疾,連日輕咳。清理完,大遼的元氣也傷了大半。這幾日,端太妃有來看我,她冇說什麼話,隻是撫著我手默默地陪我坐了一晌。第二日,我又倏而想起了什麼似的,帶玲瓏去永巷,將癡傻的前朝春貴妃接了出來。她還是那樣,眼神呆滯又猩紅。穿一件白色的長衫,瘋瘋傻傻地唱著“六龍床上看黃哥……”,哼著”永兒啊,永兒啊……”玲瓏從先前的害怕,轉而變為感傷。我便與她講了一些真實的前朝故事,也冇講多少,她就忍不住眼角噙了淚。她身旁的常嬤嬤,頭髮也發白近半,腰佝僂著,除了不胖,竟有幾分神似我故去的嬤嬤。我看她親切,她跪在那兒也看我熟悉,隻是跪著張了張嘴,冇敢問。我笑著扶她起身,說:“嬤嬤不必遲疑,我就是幾年前誤闖永巷的小女孩,我們有過一麵之緣。”常嬤嬤這才哽咽,說老奴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冇想到那時候的小姑娘竟然是當朝皇後孃娘。我們哄著春貴妃說去找“永兒”,她才漸漸不瘋了,歡喜地跟著我走,開心的樣子,像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從前都傳她是受不了被先皇厭棄才瘋的,可如今看來,她隻是放心不下她的“永兒”。隻是四皇子已殤,隻剩“母苦兒未見”,卻再不能“兒勞母不安”。我倏而想起我的孃親,想著或許她那麼早去了天上,也不是什麼傷心事,至少,她不必……掛念我。我命人將前朝春貴妃安在端太妃處,她倆早年相識相依,中間又蹉跎這麼久,還好依舊能餘生相伴。隻是端太妃抱著她哭得斷腸,可她已然不記得她了。她似乎誰都不記得,隻記得自己的“永兒”……安頓好這一切時,我才擇了時機向江知栩娓娓道來那段故事,告訴他四皇子的母妃並未故去。那日我倆難得可以來未央庭看看“如初”它們,絨絨、貝貝都生了小崽兒做了媽媽,我就命人做了許多溫暖的窩棚。江知栩也來看,說希望這些貓兒狗兒再不會流浪,受“如初”小時候的那般苦。我看著他柔柔暖意的眼睛,才小聲地講了端太妃給我講的故事,以及“永兒”就是四皇子“吉永”的事兒。他聽了後,蹲坐在未央庭的石階上,像個小孩子般,又哭又笑著沉默了許久許久,我也蹲坐在旁,靜靜地陪著他,看著遠處“如初”它們無憂無慮著玩鬨,看著初生的小貓崽兒安穩地躲在孃親懷抱,憂傷了許久。十年時光,彈指一揮間,卻像曆了千帆。如今,我過了及笄,江知栩也早在兩年前行了加元禮,我們,卻還是容易因往事動容。也自那時起,前朝春貴妃變成了春太妃,可她仍然癡傻,畢竟韶華已逝,過去的再怎麼找補,終歸都無法複原了。想到這時,我手下的畫也終於勉勉強強完成,除了記憶中的桂花樹,許多地方都不太像。玲瓏端來了香甜的金玉羹,眉頭緊蹙著說都樂侯下午就要被問斬了,娘娘還是不去看看他,說上幾句話麼?我拿筆的手一怔,搖了搖頭。自爹爹被關押時起,江知栩就時常問我要不要去看看他,可我都回絕了。也倒不是為將大義滅親的舉動貫徹到底,是因心中彆扭,是因直到今日,我都不知道該如何與他講話。我們的父女情,好像早就陌生如斯,我怕我去看他,隻會給他添堵,也怕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心防,承受不住。常人都說相見不如懷念,大概就是此意吧。我就這樣將自己關在椒房殿中,直到午時、未時、申時、酉時……直到世間再無沈左將軍、再無都樂侯,再無昔日位高權重、如日中天的沈家。戌時,有女官拜見,帶來一個嵌著珍珠綠鬆石的精緻妝奩,那妝奩圓敦敦的,上麵的琺琅彩有些舊,但依然好看。她說,這是一直未開口的都樂侯,在即將被押赴刑場前,哭跪著求侍衛轉交皇後孃孃的。我顫抖著接過來,那妝奩依然是小時候的模樣,打開來,裡麵有我幼時攢下的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不多,卻滿滿噹噹的。一角,還藏著一幅小小的畫像。我抖著手打開,那畫像中,是幼時的我,紮著兩個小羊角,正咧著嘴笑。那一刻,我再也控製不住精心偽裝好的狠心與防線,眼淚又決了堤……哎,我可真是……冇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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