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事發生 作品

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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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豔陽天。

蘇渝很久冇下雨了,悶熱的天因為這樣更加悶熱了。

朝暮靜靜地坐在掉漆的綠色手腳架上,無聊地望著天空發呆。

小男孩跑過來抓住她的手:“姐姐,有人來了。”

他長得很好看,笑起來像隻小貓,軟乎乎的。前不久,他剛被人挑走,今天是來看她的。

朝暮被拉起身,在地上走了兩步,低頭看這個小自己四歲的男孩。

“來送禮物的?”

“嗯。”男孩開心的點頭。

他穿的精緻時尚,那對藍眼睛黃頭髮的夫妻很喜歡他,對他很好。

朝暮放心了。

她跟著男孩走出去,站到院子裡,陽光刺眼,微微眯了眯眼。

隻見福利院門口停著輛反光的黑色汽車,一個戴著白手套的人扶著車門框,迎著裡麵一個人下車。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最後,三個大人還有個跟她一樣大的小孩站到了所有小孩麵前。

他們穿的……很好。

朝暮知道了。這是來送禮物的。

每年都有這幫人來送大大小小的禮物,小孩們排著隊領取,朝暮不喜歡,覺得像施捨。

她垂下眸,好一會纔跟在隊伍後麵排隊等著。

隊伍很長,領的很慢。

她隱約聽到前方有人說:“謝謝。”

四個人四列隊伍,旁邊三個人都會聽到謝謝回答一句“不客氣,去玩吧。”

可這列隊伍冇有。

朝暮想起來了,這列發禮物的,是個小孩。

跟她一樣大的一個小男孩。

朝暮手插在兜裡慢慢往前走,時不時拿鞋底磨地麵的石子,翻來覆去的磨。

冇多久,就到她了。

前麵那個人一走開,朝暮便慢悠悠抬起眼,迎麵就是一個白皙精緻的小男孩。

比她高一些,但比她的眼神還冷漠。

果然是來施捨的。

男孩把手上的禮物雙手遞給她,一句話也冇說,朝暮接過來,看了他一眼。

男孩愣住。

朝暮拿了禮物就走,小貓又還在那邊等著她,看她來了,便跳起來招手:“姐姐!”

朝暮跟過去,進了後院。

她坐在手腳架上,禮物扔在一旁。貓又趴著看禮物,又戳了戳她。

“姐姐,你不看看這個嗎?”

朝暮望著枝頭上的鳥兒,輕聲說:“不喜歡。”

貓又托腮:“啊?你不喜歡啊。”

朝暮:“嗯。”

貓又繞著她跑,最後跟她一起坐下來,雙腳晃悠在空中,小皮鞋被陽光反射的發光。

好半晌,朝暮開口問:“他們對你好嗎?”

“挺好的啊,”貓又笑起來,“他們住著大房子,還有條金毛大狗,大草地還有水池子,可舒服了。”

“那就好。”

貓又拉住她的手指:“姐姐,你怎麼不跟我一起走啊,我想你。”

朝暮側頭看了眼,笑了笑:“呆不慣,在這挺好。”

貓又遺憾的“噢“了聲。

那時的他並不知道,這裡的人,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朝暮看著破舊牆體邊上,一枝探出來的樹枝,乾枯的枝頭出奇地開了枝椏,綠油油的。

一隻麻雀在樹枝上跳來跳去,蹦躂的歡樂。

忽然,過道後走出來兩個人,是那對外國夫妻。

他們來的那天,穿的很好,可眼裡很憂愁。

朝暮當時想:富人也會愁嗎?

有一箇中國人在旁邊翻譯他們的話,最後,他們喜歡上了在滑梯旁堆泥巴的貓又。

或許是因為他小吧,也或許是因為他是個漂亮的男孩,夫妻兩個立刻決定,他們要這個。

朝暮一覺醒來,貓又就被人挑走了。

這些年走的小孩慢慢變多,可隻有她走了又回來了。

退貨。

那是她從彆人口中學到的第一個詞。

外國夫妻蹲下身朝貓又招手,貓又躊躇著看向朝暮。

可朝暮卻很平靜地跟他說:“再見,彆回頭了。”

貓又糾結著摳手指,他小小的臉上都是愁苦。

朝暮說:“以後還會再見的,你快回去吧,彆讓他們著急。”

大他四歲的姐姐總是很成熟的這樣跟他講話,貓又依賴她就像依賴院長媽媽一樣。

他喜歡朝暮,喜歡跟她數樹枝上多少隻鳥,喜歡用腳踢石頭,喜歡坐在手腳架上看太陽。

貓又糾結的跑開了,他回頭看了眼,見到朝暮在跟他招手說再見。

他當時腦子裡隻有一個想法:再見,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貓又和夫妻兩個離開了,朝暮還是坐在手腳架上望太陽。

“你就叫朝暮吧,這名字好聽。”

“……朝暮。”她喃喃道。

一個影子拉長,鋪在地上,進到了她的眼底。

朝暮以為是貓又又回來了,想了老半天,還是轉頭看了過去。

她一愣。

這是那個冷漠的男孩子。

她僵坐在手腳架上,手指不自在的在身後扣著。

陽光很好,站在遠處的謝讓看不清女孩的麵龐,隻感受到了她冰冷的目光。

像是高尚的神俯瞰凡人。

謝讓抿了抿唇,還是往前走了。

見男孩越走越近,朝暮不自在起來,她小心往後挪了下身子,然後把手插到兜裡。

謝讓盯著她看了半天,開口問:“你叫什麼名字?”

聲音好聽,很貴氣的感覺。

朝暮冷漠地看著他,看的謝讓有些茫然,還以為自己做了什麼錯事。

這段對視僵持了足足五分鐘。

這時候,朝暮開口了。她嘴還冇張開,遠處就傳來一個大大的喊聲:

“少爺!”

謝讓蹙眉回頭看了眼,又轉回頭焦急地等待著女孩的回答。

可朝暮看來,他是個很平靜的人,帶有著天生的優越和矜貴,是個小公子。

那個黑衣保鏢跑過來蹲下,認認真真看了遍謝讓身上,最後鬆了口氣。

“少爺,快走吧,先生太太在找你。”

謝讓咬了下唇,又抬頭看向朝暮。

誰知,這次一看,這個冷漠的女孩居然走開了,留下那份禮物在手腳架上。

謝讓頓了頓,小跑過去叫她:“你的東西冇拿。”

朝暮側頭看了眼他:“我不喜歡。”

謝讓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

不是那句話,是那個厭惡的眼神,充滿惡意與厭惡的眼神,像潮水一樣湧了過來。

謝讓心口忽然就有點堵了。

他說不上來是為什麼,從來冇有人這樣看過他。

見朝暮走開了,保鏢又過來說了一遍。

好半晌,謝讓才低聲說了句:“知道了。”

他回到母親身邊,跟著他們上了車。

謝讓偷偷回頭看了眼身後,枯敗的樹枝從身旁跑開,像一部飛快閃過的電影。

他斂眸重新坐好。

黎書韻側頭看了眼她的寶貝兒子,拍拍她的手:“阿讓。”

謝讓抬起頭:“母親。”

黎書韻微笑說:“我們明天就回北桉了,你在這邊跟著祖父,好嗎?”

謝讓沉悶的心情也冇什麼波瀾了,因為已經沉到穀底了。

他平靜地點了點頭:“母親放心。”

黎書韻微微笑了下,謝讓的禮節與精心嗬護養出來的氣質,是她喜歡的。

這纔是謝家和黎家的孩子。

謝讓坐著,目光看向自己的膝頭。

車子行入山路,靜默的車裡終於響起了一個聲音,陳師傅不由得抽出精神聽了下。

謝讓開口:“母親,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黎書韻側頭:“什麼問題?”

謝讓問:“福利院的小孩,過的好嗎?”

黎書韻似乎有點意外他這個問題,可還是微笑回答:“會的,我們資助福利院,吃飽穿暖是肯定的。”

可令黎書韻更冇想到的是謝讓接下來的問題。

他問:“他們會討厭我們嗎?”

黎書韻反問:“為什麼會這樣想呢?”

謝讓搖頭:“我猜的。”

黎書韻笑了笑,溫柔的拍拍他的背:“阿讓,看事情不能隻看錶麵,你知道的。”

謝讓冇有立刻回答,頓了頓才說:“嗯,我知道了,謝謝母親。”

黎書韻溫柔的點頭一笑。

晚上,朝暮躺在床上,被子拉到了脖子下。

——這個姑娘很聰明,就她吧。

——她就是個禍害!

——你不把她送走,我們就離婚!

朝暮緊緊閉上眼,耳邊環繞著每夜都會出現的聲音。

一滴渾濁的淚落進了枕頭裡。

她抬手擦乾,深深吸了口氣憋住,然後緩緩吐出。

腦子像充了血一般,心口充實起來,可很快,就像開閘的水一樣瀉掉了,空蕩蕩的感覺如臨地獄。

她感覺自己被關進了一個暗無天日的牢籠,籠子外麵有很多人,他們對籠子裡的人指指點點,笑著點他們每個人。

“這個好我要這個。”“小的好養,大的不認人。”“這個漂亮。”“不要傻的。”

……

好聒噪,好討厭。

這裡的人就像路邊的剩菜鹹魚,被人挑挑揀揀選走。可買菜的人永遠不知道,它們也是等了買菜的人好久纔等來他們的,可是等著等著,就忘了自己也會爛掉。

枯萎的花,原本也是盛放的。

朝暮翻來覆去睡了一夜,最後都忘了自己是不是淌著淚睡著的。

空蕩的院子裡,手腳架上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裡,有一盞燈亮著。

謝讓早課上完就跟著去了下一節,可祖父叫他,龍頭柺杖敲著地麵:“過來川兒。”

祖父說:“累不累啊,一天天學那麼多,快歇會兒。”

謝讓搖頭:“一日三省吾身,學習不可荒廢。”

“誒呀,”祖父笑起來,“我當兵那會大字也不識幾個,這不現在還好好的,你爹媽天天管你那麼嚴,好不容易他們走了,你還學什麼,歇會,陪我下棋。”

“得了吧。”

一個聲音打斷他,田老端著茶走過來坐下,眯了眯眼,滿意地看著謝讓。

他轉頭說:“那是什麼年代啊,不能比。我看川兒學的挺好,聰明!”

祖父爽朗的笑起來:“那是,也不看看是誰家的孩子。”

“你天天就吹吧,”田老下了顆黑子,“和平年代也不用你領兵打仗了,現在不敲電報就下棋了,我看你行不行。”

“拿白子也能殺你個片甲不留。”

兩個老頭開始下上棋,邊笑邊說,謝讓便默默陪在後麵看著。

他走神了。

——你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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