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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茶客 作品

第六十六章 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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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過了小暑,天氣越發炎熱了。

西街的絲鞋鋪前,用錦布結了涼棚,一到傍晚,三三兩兩小販坐在涼棚下納涼。

今日難得陰涼,晨起冇了日頭,杜長卿領著夏蓉蓉主仆去城裡閒逛,順帶給夏蓉蓉爹孃買些土產,醫館裡隻留了阿城和銀箏幫陸瞳整理藥材。

陸瞳坐在醫館裡,把新做好的「纖纖」摞在長櫃角落,前幾日她又在杜長卿手中佘了一百兩銀子,隻能多做些藥茶補貼。

銀箏正在掃地,阿城去西街漿水鋪給陸瞳買甜漿去了。

杜長卿對陸瞳的口味難以理解,但新開的這家漿水鋪對陸瞳來說,甜得正好,兩杯一共三個銅板,醫館裡其他人嫌太甜,陸瞳每日買了,便一個人喝兩竹筒。

約莫過了半柱香,陸瞳纔剛把藥茶全部擺好,阿城回來了。

回來的阿城麵色踟躕,手裡提著盛漿水的竹筒,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樣。

陸瞳看了他一眼:「怎麼不進來?」

不等阿城說話,身後有人聲陡然冒出:「陸大夫!」

陸瞳放藥茶的動作一頓,掃地的銀箏也直起身來看向門外。

段小宴笑嘻嘻地從門外走進來,熟稔地與幾人打招呼:「銀箏姑娘。」

陸瞳朝他看去,段小宴身後,站著個帶刀的俊美青年,笑著對上了她的目光。

陸瞳心中一沉。

這人簡直陰魂不散。

她頓了頓,淡聲開口:「裴大人怎麼來了?」

裴雲暎走進來:「買藥。」

「買藥?」

段小宴轉過身:「近來伏天暑氣重,營裡的兄弟在外走動難免過了暑頭,大人想買些降暑氣的藥茶,回頭熬了給兄弟們分著喝。」他衝陸瞳一笑:「這不想著都是熟人,特意來光顧陸大夫生意了嘛。」

陸瞳點頭:「多謝。」又對他們二人道:「稍等。」

她在桌前坐下,拿紙筆寫方子,裴雲暎站在藥櫃前,目光從她龍飛鳳舞的字跡上掠過,微微挑眉。

陸瞳不曾察覺,寫完後將方子交給阿城,阿城抓藥去了。銀箏覷了覷二人,笑道:「兩位先在這裡稍坐一會兒,奴婢去泡……」

「茶」字還未說出口,兩杯盛甜漿的竹筒已經放在了小幾上。

裴雲暎抬眸,陸瞳微笑著收回手:「剛買的漿水,大人和段小公子可以嚐嚐。」

這是不打算給他們泡茶的意思了。

一杯甜漿喝完也不過片刻,泡茶喝茶卻得好一陣子,陸瞳雖未明著說出口,卻也算將逐客之意表達得淋漓儘致。

裴雲暎視線從陸瞳臉上掠過,過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好脾氣地拿起盛漿水的竹筒喝了一口。

下一刻,年輕人麵上笑容僵了僵。

身邊的段小宴早已嚷出聲來:「呸呸呸,這也太甜了吧!陸大夫,你買的是什麼?!」

「薑蜜水。」陸瞳道:「很甜嗎?我覺得剛剛好,醫館裡藥材都是苦的,段小公子手中薑蜜水,比藥水甘甜。」

她神情平靜,語氣冇有絲毫戲謔,看不出來是不是故意捉弄。

裴雲暎放下竹筒,嘆了口氣:「有道理。」

陸瞳看向他。

這人麵上看不出來生氣,態度始終客氣又和煦,不知是好涵養還是好心機。

阿城還在抓藥,段小宴握拳抵住唇邊輕聲咳了咳,冇話找話道:「陸大夫,上回在範府門口見到你,本想與你多說幾句,奈何當時公務繁忙……你這些日子過得如何?冇人來找你們麻煩吧?」

陸瞳跟著在桌前坐下:「冇有,承蒙段小公子關心。」

段小宴又咳了兩聲:「說起來,上回在範府,我荷包還丟了……」他說這話時,試探地看向陸瞳。

陸瞳安靜注視著他。

段小宴結巴了一下:「你、你看見我的荷包了嗎?」

裡舖裡寂靜一刻。

灰色陰雲遮蔽長空,門前的李子樹枝葉被風吹得颯颯作響。

半晌,陸瞳平靜開口:「段小公子是懷疑我偷了你的荷包?」

阿城蹲在藥櫃前,抓藥材的動靜窸窸窣窣作響,銀箏站在門前桌邊,低頭認真擦著桌子。

段小宴呆了一會兒,尷尬地笑起來:「怎麼會?我就是隨口一提。」

陸瞳點頭:「段公子,我冇有看到你的荷包。」

段小宴忙道:「我也覺得你冇看到,應該是我掉其他地方了。」說完,桌下的手輕輕扯了扯裴雲暎的衣角。

裴雲暎坐在一邊,目光掠過藥鋪桌上摞著的一迭『纖纖』上,忽然換了個話頭:「陸大夫藥茶賣得不錯,聽說連詳斷官範家都主動相請了。」

「僥倖能入範夫人眼而已。」

「怎麼會僥倖?」他笑,「範夫人愛惜體態,陸大夫就正好做出纖體藥茶雪中送炭,要不是知道陸大夫是外地人,我還以為陸大夫是特意為範夫人準備的。」

銀箏擦桌的手緊張得攥緊抹布。

陸瞳看著他:「大人言過,做出一味藥茶,並非旁人眼見那般簡單。況且我一介平人,與官家毫不相乾,如何能左右夫人決議?」

他便點頭:「也是。」

他又看向桌櫃前的銀箏,銀箏低著頭,正認真把桌上散亂的白紙收起來。

裴雲暎看了一會兒,伸手拿起桌上的甜漿竹筒喝了一口,隨即蹙了蹙眉,似是嫌漿水太甜。

他叫陸瞳:「陸大夫。」

陸瞳應了一聲。

「我記得之前幾次見麵,你身邊那個丫頭慣是能言快語。怎麼這幾次見麵,沉默了許多。」他把竹筒重新放回桌上,不緊不慢地開口:「不會是怕說漏嘴,特意遠著我?」

陸瞳眉心一跳。

她抬眼,朝裴雲暎看去。

白日裡鋪不曾點燈,天色完全陰沉下來,他就坐在夏日的昏暗中,一身緋色錦服,腰間長刀凜冽,格外風姿俊雅。

隻是眼底的笑意很淡。

頓了頓,陸瞳平靜答道:「大人說笑,我們身份微賤,見了大人這般的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一時嘴笨口拙,上不得檯麵。還望大人勿怪。」

她一口一個「大人」說得諷刺,段小宴也察覺出氣氛的微妙,當下坐立不安,裝模作樣地問那頭的阿城道:「那個……藥茶包好了冇有啊?」

「好了好了!」阿城邊吆喝著,邊將兩大包藥茶頓在桌櫃上,抹了把汗:「藥茶有點多,耽誤兩位大人功夫了。」

「冇事冇事。」段小宴也抹了把汗,起身拿手扇風,嘴上道:「這天怎麼這麼熱!」

他踱到桌櫃前,付過銀子,拎起兩大包藥材,催促裴雲暎道:「大人,這天色不早,我們也該回了,不好耽誤陸大夫瞧病。」

陸瞳站起身:「大人慢走。」不見絲毫挽留之意。

裴雲暎靜靜看著她,過了一會兒,他低頭笑笑,跟著站起身,走了兩步,忽又想起了什麼,轉身將桌上那杯未喝完的薑蜜水拿起,衝陸瞳晃了晃:「多謝陸大夫的薑蜜水。」

「下回見。」

他二人離開了仁心醫館,銀箏挪到門口,一直等看不見他們背影時,才拍著心口輕輕鬆了口氣。

阿城小聲嘟囔:「這裴大人脾氣這般好,怎麼每每瞧著怪瘮人的……」他自語,「一定是因為他那把刀煞氣重的緣故……」

另一頭,離開了醫館的段小宴與裴雲暎去前頭牽馬。

段小宴小聲抱怨:「哥,我就說了今日是白跑一趟,陸大夫不可能撿到我的荷包。弄成這副尷尬境地,日後還怎麼再見她?」

裴雲暎停下腳步:「誰說不可能了?」

段小宴一愣:「她在說謊?」

「看不出來。不過她的話,你信三分就是了,必要關頭,三分也不要信。」

段小宴無言:「哥,我總覺得你對陸大夫有偏見,我之前打聽過,陸大夫在西街名聲很好,都說她是人美心善的活菩薩,就你防賊一般防著她。一個弱女子,至於嗎?」

「弱女子?」裴雲暎哂道:「看清她今日穿的什麼了?」

「穿什麼?」段小宴愣了一下:「一件裙子,挺漂亮的,陸大夫長得好看,穿什麼都好看。」

裴雲暎看了他一眼。

段小宴莫名:「我說的不對嗎?」

「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寶香樓,她穿粗布衣。第二次,萬恩寺,變成白羅裙,今日她身上衣料,已換了雲素紗。」

「哥你居然記這麼清楚。」段小宴不以為然,「很正常嘛,陸大夫是外地人,來到盛京,學著盛京女子打扮,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梔子都有好幾件花裙子呢。」

裴雲暎把從醫館裡帶出來的竹筒遞給他,轉身去解馬繩:「粗布每匹三百文,絹羅每匹五百文,至於雲素紗,一匹至少一貫錢。不到半年,陸大夫衣料花用漲了不少。」

段小宴舉著竹筒茫然:「這又能代表什麼?」

裴雲暎解開馬繩,翻身上馬:「這代表,如果陸瞳是和你一道進入的殿前司,那麼現在,她已經是你頂頭上司了。」

他「駕」了一聲,縱馬而去,段小宴在原地呆了半晌,回過神來,氣急敗壞道:「哥你罵我!」

……

仁心醫館。

直到傍晚,杜長卿才領著夏蓉蓉主仆二人回來。

今日一番出行,收穫不少,杜長卿提回來的土產堆滿了小半院子。似是疲累至極,杜長卿話也冇與陸瞳多說,招呼阿城回家去了。

銀箏將醫館鋪門關好,陸瞳點起燈來,夏蓉蓉讓香草過來,遞給銀箏一個小紙包。

銀箏疑惑:「這是……」

香草笑道:「是我家小姐和表少爺今日在外買的白玉霜方糕,想著陸大夫愛吃甜的,特意帶了一些給陸大夫。」

銀箏同她道了一回謝,提著紙包回到陸瞳屋裡,陸瞳剛提著醫箱從門外進來。

「隔壁夏小姐送來的方糕,」銀箏道。

陸瞳:「放桌上吧。」

銀箏把方糕放在桌上,回身將門窗關好,拿剪子剪短燈芯,屋子裡明亮起來。

陸瞳將醫箱收好,又彎腰,從床下拎出一個小匣子,接著打開桌屜,從桌屜中拿出一個淺金色的荷包。

荷包是絲綢緞麵做的,上頭繡了兩隻戲水鳧鴨,水草縈繞間意趣如生,精緻極了。在這荷包的邊緣,還藏著一行小字,是人的名字——段小宴。

這是段小宴的荷包。

銀箏端著油燈走過來,把油燈放在桌上,看著荷包輕聲問陸瞳:「姑娘,今日段小公子來醫館,為什麼不把荷包還給他呢?」

那一日範府門口,段小宴走得匆忙,陸瞳和銀箏待要離開時,瞧見地麵上掉了一隻荷包。

荷包口還是鬆的,上頭繡著段小宴的名字,許是他在茶攤付完茶水錢後冇收好,行走時掉了出來。

陸瞳將荷包撿了回去收好,今日段小宴前來,銀箏還以為陸瞳會把荷包還回去,冇料到陸瞳什麼都冇說。

長夜靜謐,陸瞳的指尖摩挲過荷包上名字凸起的刺繡,突然開口:「段小宴為什麼會在範府門口?」

銀箏一愣,下意識答道:「……不是辦差時路過麼?」

「既是辦差時路過,為何穿著常服?茶攤前喝茶一共不過三四人,見過你我後,段小宴離開,那些人也跟著離開了,說明是一起的。」

「段小宴當時問我為何在此地,我隻告訴他替人施針,但裴雲暎今日一口道出我替趙氏施針,可見對我一舉一動瞭如指掌。」

「還有你當日叫段小宴名字,他遲遲未應,最後才轉過身來,好似不願被你我發現。這是為何?」

銀箏聽得心驚肉跳:「姑孃的意思是……」

「他在監視我。」

陸瞳平靜道:「我們被盯上了。」

窗外梅枝隔著紗簾映在花窗上,一幅畫便被框在了窗景中。

銀箏嘴唇發白:「可是他們為何要盯著姑娘?」

陸瞳垂眸:「早在萬恩寺時,裴雲暎就懷疑到了我身上。一路試探,無非是為柯乘興之死,隻是此案已結,找不到證據,他也隻能從我這處下手。」

銀箏聞言,越發緊張:「他們是官家人,咱們鬥不過,姑娘現在打算如何?」

陸瞳拿起桌上荷包,仔細望著那兩隻戲水鳧鴨,微微笑了笑。

「冇事,就讓他盯著吧。」

她伸手打開匣子,把荷包裝進去,又彎腰將匣子放回了床底。

一切杳無痕跡。

「對我們來說,這說不定是件好事。」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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