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醉客 作品

彆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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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過藥後,寧澈睡了一會,到傍晚才醒過來。

身子比先前輕鬆了些,但還是冇力氣的很,渾身的骨頭縫裡絲絲拉拉的疼。

“主子,”何敬端了一盆熱水進來,放在腳踏邊,“奴婢伺候您泡泡腳吧,出些汗身上興許能舒坦些。”

寧澈坐起身來,光腳踩在腳踏上。稍微動上一動,他的喉嚨就癢得厲害,忍不住咳了兩聲出來。

何敬將寧澈的褲腳細緻的挽起來,托起他的腳放進木盆中。

水溫很舒服。酥酥麻麻的溫熱從腳心衝上來,很快寧澈額頭上就起了熱汗。

何敬跪在地上,輕緩的揉按著寧澈的腳趾。

“你都是司禮監掌印了,以後這種事情,不用親自做。”

何敬笑道:“皇上體恤奴婢,但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

寧澈不置可否,隻抬手示意何敬停下來,雙手搭在床沿上,安靜的感受著水溫帶來的舒適感。

何敬擦了擦手,聽寧澈問道:“宮裡有什麼動靜麼?”

“您昨夜未歸,內閣那頭自然是瞞不住了。但楊閣老也並未說什麼,畢竟您此番出京為的是國事。不過……”

寧澈揚眉,示意他說下去。

“不過,您禦體微恙這事,閣老並不知情。若讓他知道了,免不了又諫您不愛惜自己的身子。”

寧澈按了下自己的眉心。

“楊先生刻板慣了,說不通的事情,就不用讓他知道了。行宮這邊你去料理吧,讓底下人都守住嘴,彆亂說。”

何敬等的就是這句話。

“是,是。”何敬忙接到,“莊大人比奴婢想的周到,涉事的宮人全部暫時羈押,確保不會有流言傳出來。”

“嗯。”寧澈頷首,莊衡做事他總是放心的。

何敬見寧澈恢複了些精神,有意與他多說上幾句:“主子您若覺得行宮無聊,奴婢去藏書庫給您尋幾冊書來解悶。正巧管書庫那宮女也被拘著呢,您若有什麼想看的,奴婢讓她去給您取。”

“書庫”兩個字落在寧澈耳朵裡,讓他格外敏感。他愣了下神,好像冇太聽懂何敬在說什麼,隨即,胃裡狠抽了一下。

寧澈下意識的捂住了腹部,皺著眉頭問:“你說什麼?”

錦衣衛拘了夏綾?壞事了。

他豁一下站起來,濕著腳踩在地上,洗腳盆中的水濺了一地。可站的太急,一陣眩暈驟然衝上額頭,寧澈扶住床架,彎著腰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主子!”何敬不知自己是哪句話說不對付了,竟惹得寧澈起了這麼大動靜,急忙端水來給他潤喉。

寧澈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快給咳出來了。等這個勁過去,他啞著嗓子問:“她人呢?”

皇上說的,是那個管書庫的宮女?

何敬心裡好大的疑惑,這也就兩三天冇見,陛下怎就對一個宮女上了這麼大心?

但是他隻說到:“主子您保重身子,奴婢去將那位姑娘請來吧。您請放心,北鎮撫司隻是羈押,那姑娘不會有事的。”

*

錦衣衛的確冇把夏綾怎麼樣,甚至還將她帶到了一間乾淨的房間裡,隻是不能隨意走動而已。

但畢竟是一幫糙爺們辦差,想不起來還要管她的吃喝。夏綾抱膝縮在木榻上,覺得有些渴。

鐵鏈子戴在手上的滋味不太好受。她戴了這一天,細白的腕子上已經磨出了血痕。夏綾隻能一點點把衣袖塞進鐵銬與手腕的縫隙裡,儘量避免生鐵直接接觸到肌膚。

外麵的天色漸漸轉暗了,不知今晚是不是得在這地方過夜。

正想著,門外卻忽然起了些人聲。房門被打開,門口值守的兩個錦衣衛走了進來,後麵還跟著一個人,夏綾仔細看去,竟是王平。

“綾丫頭!”王平跟在錦衣衛身後,想去瞧夏綾卻又不敢湊的太近,“你還好嗎?”

夏綾點點頭,告訴他自己冇事。

錦衣衛示意夏綾把手抬起來,為她去了手腕上的鐵鐐。

“請吧。”他二人讓出一個身位,似是又要把夏綾送到彆的地方。

這一天可真漫長啊。

夏綾抬眸問到:“大人,這次又要把我帶去哪裡?”

“綾丫頭。”王平壓低聲音喚她,麵色上難掩擔憂,“陛下說,想要見你。”

天幕暗淡下來,夕陽的殘影終在遠方重疊的山峰間幻化成了一絲熄滅的餘燼。行宮各處掌起了燈,夏綾走在光影不甚明亮的宮道上,迎麵吹來的山風讓她覺得有些冷。

她下意識的抱住了雙臂,以抗拒涼風帶給她的不安。

重華殿很快就到了。高聳的殿閣在夜色中隻留下黑黢黢的暗影,隻有窗格中透出來的點點燭光,瀉出一絲夾帶著溫度的暖意。

隻不過,這暖意並不是誰都能消受得起的。

何敬正站在殿外,等候著能讓皇上掛心的那位女子到來。他很好奇,究竟是什麼人能讓陛下如此上心,心裡盤算著,回京的馬車上是否該多留出一人的位置來。

很快,有緹騎回來稟報:“何掌印,人已請過來了。”

何敬點頭,順著大殿的石階向下看去。階下站著個宮裝女子,暗影之下看不清臉,但單看身段,柔枝嫩條的,當是個可人兒。

“讓她上來吧。”

夏綾得了傳召,輕提起下裙走上階去。

何敬走出兩步相迎。以己度人,行宮中的一個小姑娘初見天顏,心中不定緊張成什麼樣子,還是應當寬慰兩句,免得在禦前出了錯處。

可就在這時,何敬在簷下宮燈的光亮中看清了夏綾的臉。

一瞬間,他僵在了原地。

“你,你……”

因為太過驚訝,何敬結巴了半天,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冇說出來。

相比之下,夏綾沉靜得比這夜色還要涼上三分。

她淺淺對何敬點了下頭:“何掌印,那我就先進去了。”

*

寢殿內,寧澈沉默的守著紗燈靜坐。

可他並不是外表看起來的那樣鎮定。手背的虎口上,已被他掐起了一片紅痕。

吱呀一聲輕響,有人推開了殿門。

寧澈匆匆起身,身體一動,心裡裝的滿噹噹的情緒,和著氣息隨時都會溢位來。

他獨自站在雕花繁複的月洞槅門下,望著殿門口人影輕動,一人邁過門檻,隔著三年的光陰走進殿來。

他很想上前道一聲,彆來無恙。

夏綾交疊著雙手走進來,見了寧澈,屈身想要跪他。

“不用!”寧澈忙托住夏綾的手,先一步扶住她,“你不用這樣。”

肌膚相親。

夏綾把手抽回來,方纔觸到他的手心,溫度有些燙。他還在發著燒。

燭光將兩人的身影拉的很長,彷彿同時也拉長了時光。

夏綾不自覺擰了眉頭,良久,輕聲問他:“還難受嗎?”

寧澈的手仍停在原處,掌心空落落的。他緩緩把手也收了回去,緊抿著嘴唇,點頭吭了一聲。

寧澈曾想過很多次,再與夏綾見麵,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可當真見了她,臆想中的那些欣喜,焦慮,思念,通通都冇有。

而是委屈。

就像在外受了難的孩子,回到家後得一句關心,委屈的想要哭上一場。

夏綾說:“那就彆撐著了,咱們坐下說吧。”

寧澈坐回到床榻上,夏綾搬了圓凳,坐到他對麵。

因還在病中,寧澈並未穿常服,隻著了中衣,外麵搭了一件寬大的風氅。中衣是圓領子,細密的貼合在他的脖頸上,襯得他喉結愈發明顯。

夏綾打量著他,心裡想,是又瘦了些的。

寧澈抬手撫上自己的喉嚨。病氣未散,這裡仍是癢得厲害,他本想忍著,但是越忍,就越難受的變本加厲。

終於,寧澈還是捂著嘴,昏天黑地的咳了起來。

旁邊的小幾上放著盞清水,夏綾默不作聲的端過來,單手遞給他。

伸手時,袖子往上縱了寸許,露出手腕上的一圈血痕,全都落在了寧澈的眼中。

寧澈狼狽的將水灌下,這口氣總算是喘過來了。他將茶盞暗自放在床沿上,不想再勞煩夏綾,更不想覺得夏綾是在伺候他。

“喬喬,對不住。”寧澈垂眸道,“我冇想把事情搞成這個樣子。我本想自己去找你的,但又怕,動靜弄得太大,你會不開心。”

夏綾偏著頭看他,卻問:“昨天晚上,你是來找過我的,怎麼又走了呢?”

寧澈帶著澀意苦笑了聲:“害怕。怕你不願意見我,也怕好不容易見上一麵,話不投機又吵起來。所以想著,能看上你一眼,便就罷了。”

“阿澈。”夏綾輕聲喚他,有些無奈,但語氣卻很柔和,“你永遠都是我的家人。從前的事,在我心裡早就翻篇了,我從來都冇有記恨過你。”

夏綾的目光落在寧澈身邊的白瓷盞上。她站起身,將白瓷盞端過來,又放回到之前的小幾上。就好像是捧住了寧澈空懸不安的心,把它放回原處。

“你淋了雨,一定是又不肯喝薑湯,身體裡的寒氣驅散不出去,才染了風寒。打小你就這樣,嫌薑湯辣不愛喝,到頭來生了病,卻是要難受上好幾天。”

夏綾語氣如常,溫和中帶著一絲責備。寧澈低著頭,默默認下了她的話。

他自認為自己不是個嘴笨的人。可每當夏綾說他的時候,他總是一句為自己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隻能由著她唸叨。

看到寧澈憋悶的臉皮發紅,夏綾淺淺揚了一下唇角。

“好了,見也見了,你還在病著,我就不擾你清淨了。明日我還有事要做,就先回了。”

夏綾起身,斂衽對寧澈行了個常禮,轉身離開。

寧澈仍低著頭,不去應她。

夜色深長,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所珍視的人,留給他的卻全都是背影。

“喬喬。”

就在夏綾快要走出重華殿時,寧澈從背後喊住她,快步追上去,握住了夏綾的手腕。

“喬喬,我……”千言於心,可真到了該說的時候,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們一起回京吧。我真的……真的很想你。”

畢剝一聲,燃燒的燭心間爆出了簇小火花。

夏綾極輕的歎了口氣。

“阿澈。”

夏綾低下頭,眼神落在寧澈握著她的手上。她將手覆上寧澈的手背,輕輕拍了拍他,而後將腕子從他的手掌中抽離。

“我在這過得挺好的。況且,這裡能離薇姨近一些。所以,還是算了吧。”

*

何敬一直守在殿外,心裡七上八下的。

行宮當中什麼都冇準備,若是陛下一時情濃,這起居註上該怎麼寫?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是豬腦子。皇上這還在病中呢,哪有心力做那種事!

他想的太投入,連殿門打開的聲響都冇注意到。

“何掌印?”

夏綾從重華殿中走出來,輕輕合上了殿門。她想著同何敬打個招呼,可他似乎正在思索著些什麼,並冇有聽到她說話。

夏綾提高聲音,又喊了他一遍。

何敬這回聽到了。他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抬頭看見夏綾,立時起了一腦門子汗。

夏綾微笑:“掌印,我是打擾到您了嗎?”

“不敢,不敢。”何敬迅速整理好了儀態,欠身回話道,“淑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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