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偷藍啊 作品

第十六章 縣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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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長的家裏,他本是麵容疲憊,捧著茶盞呷了一口,這時聽到深夜來訪的朱興盛把話題轉向他頗為熱衷的三策九字,眼神登時亮起來,連連問道:“重二是有了三策九字的引申義?”

不久前,朱興盛借了黃千六一把油傘,折回南街三十六戶,得到想要的答案,又交代了幾件事後,起身夜訪李善長。這時迎著那邊探究似的目光,笑道:“是有些眉目,但如何印證,還需百室出手。”

李善長輕疑道:“此話作何解?”

“其實廣積糧、高築牆、緩稱王三策可作經世致用,亦可作內聖外王,眼下我們隻將視線放在定遠縣,探討一番內聖。”

“內聖外王,這是儒學的基本命題,若內聖落在一縣一域,便是指當地民心了……”李善長頓了頓,目光盯著朱興盛,片晌後笑道,“重二謝絕宴飲,偏又醜時來訪,怕是別有用意。”

“百室大才。”朱興盛笑了笑,坦然承認,“確有一事,倒要從定遠義倉說起。義倉初衷,本是每秋百姓以人頭出粟麥,積穀而設,為百姓先作儲貯,官為舉掌,如遇凶年,有饑饉者,即以此穀賑給。

可我曾聽自家兄弟聊到,荒年期間,定遠縣的倉官以借取賑,舉放糧債,借出去的是混入河沙的粟麥,待到秋熟竟要按倍蓰之息償還,一石成五石,百姓便是添上種糧也無力償清。

此番做法實乃內王……百室覺得這廣積糧一策究竟是該以內聖為根基,亦或似這定遠縣,坐擁一地,施行暴政,魚肉百姓為妙。”

李善長擱下茶盞,趕走侍奉左右的婢子,這時長歎道:“重二分明是問心之言啊……廣積糧自是重於積,輔之廣,示糧以民心,施此內聖,明外王之路。

其實義倉以借取賑之事我也知曉,不怕重二笑話,早些年我入了淮西詩社,總歸是文人的結社,做些詩酒酬唱、結聚論學的風雅事。

定遠便有不少同社中人,有家裏在河南江北行省做地方官的,凶年時他便為此事遞去狀子,甚至托人上疏去大都,可最終是冇了後文。

這南方州縣的官啊,緣是一丘之貉……我等在定遠無所依仗,有心無力,隻能將怨謗之氣發於歌謠。”

朱興盛搖頭道:“百室既有大才,何不依仗自己?”

李善長皺著眉:“重二此意是……”

朱興盛起身,肅了肅麵色,揖手鄭重道:“在下正是驢牌寨新任寨主,於此明言相邀百室,不知百室可願入我驢牌寨,作三策九字的嚐試?”

李善長怔了怔,定定地看著朱興盛,隨後低著頭,手指來回摩挲著茶蓋,如此沉默半晌,這時道:“重二當真是……那日食肆我說到驢牌寨之流,小可藏巧於拙,微而乘風起勢,或可先行嚐試一番,眼下正主便找上了門。”

那邊不見正麵迴應,朱興盛複又坐下,倒也無所謂地笑了笑:“引申義總該是要落在實處,同本義兩兩結合,纔算得上明確有用。我這驢牌寨便好比一處菊花田,若有一日采得了菊花,抬眼自然可見悠悠南山。”

“采得菊花,見得南山……重二這般借喻,卻是不怕靖節先生夜間托夢。”李善長失笑,隨後思忖起來,“不過時代移改,各隨事立,靖節先生這詩句的本義如何姑且不論,引申義總歸不好滯固……”

話音到這兒,他低聲唸了幾遍“定遠縣……驢牌寨……”這時迎著朱興盛淡淡笑意的麵容,喟歎道:

“那日貫中明誌,以南方天下為食案,以自身為箭,各方勢力為壺,但自身大抵並未明意,我亦如此,不知重二此番托付之事……是否可明我意?”

夜雨瀟瀟,油燈的光亮從門簷那邊鋪過來,廳堂的窗紙映上倆人言談的剪影。過得半個時辰,朱興盛借了李善長一把油傘,帶著笑意離去。

寅時。

北街,縣尉宅舍。

韓堇倚臥軟榻,斜眯著眼睛,目光掠過食案的珍饈美饌,定格在那邊起舞的娼女身上。那娼女一襲異域舞衣,衣襟開闊,雪丘高聳,赤著腳,足腕套一對鈴鐺,這時隨曼妙舞姿搖曳響個不停。

屋外雨聲陣陣,屋內鈴聲入耳。跪在身前的娼女在韓堇眼神示意下,將酒盞奉到他的唇側。韓堇輕啜一口,隨後右手拍著節奏,吟唱民間家喻戶曉,卻不知誰人所作的新曲:

“堂堂大元,奸佞專權。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巾萬千。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賊做官,官做賊,混愚賢,哀哉可憐……”

一曲罷了,韓堇譏笑道:“這散曲音韻通達,詞作偏是癡言癡語,當真可惜,你且如何以為?道來聽聽。”身前的娼女聞言,深埋著頭趕忙稱是,不敢漏出丁點異樣來。

瞧著她這般緘默的模樣,韓堇頓感無趣,搖了搖頭,探手把玩著玉團,目光賞著食案那邊舞動的身姿,心裏想些別的事情。

據聞大元龍興之地,那遙遠的草原上,有一種角鬥的娛戲,是由倆人在一圈圍攏的食案內進行摔跋,坐著的不時評上幾句,看得興起,便會擲著擊手高歌。

眼下,他也算明白了幾分那般的看客心態。

正是坐山觀虎鬥。

他於局勢之外,坐觀楊縣尹與郭子興今夜孰勝孰負。這倆人雖有官商之分,可到底都是白蓮教的傳頭,豢養著一夥好手,就終局而言,大抵是難料的。

但變數之後的定數是明確的。

無論郭子興,亦或縣尹楊子鵬,他們的幕僚或多或少同自己有著一定關聯。甚至定遠縣及濠州城不少倆人生財的產業,皆是與他合本治生,這倆人總傳頭之爭的戰火總歸不會延燒到他的身上。

興許他可藉此機會得些漁翁之利。

這般作想時,韓堇的目光落向身前娼女低垂的麵龐,默默看了一陣,忽地說道:“把頭抬起來。”

待那邊揚起檀暈的麵妝,他抿唇一笑,問道:“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我且問你,若獵戶後之以發,先之以至,是否可將兩虎捕殺,以絕虎患。”

娼女依舊趕忙稱是,那邊沉默下去,過得片晌,娼女的耳側響起“看著我,再說一遍”的笑聲。

娼女望著那邊笑起來時,額紋簇成雁字的麵容,一些可怕的記憶登時湧現,她渾身寒噤,顫著音道:“奴奴……奴……”

“奴奴?”韓堇的聲音忽得變冷,“前朝自稱,誰允許你用到本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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