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京 作品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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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大雪封山,天地瓊裝素裹。

花令時步伐踉蹌,沿著旬玉宗最高處的懸空簷廊前行。

胸中有股邪火橫衝直撞,眼睛針刺一般疼,花令時發現自己不對勁,可擦肩而過的同門們都未發現任何異樣。

“大師姐好。”

“大師姐來找掌門嗎?”

“昨日師父教的招式我有些冇領悟,師姐閒時能否指教一二?”

如同往日的招呼,臉上是自己見慣的尊敬、笑意或親密。

花令時想拉住一同門的衣袖,紫色門服卻如流沙自指尖消逝。

煩躁憤怒滋生蔓延,花令時很想大喊一聲,卻發現意識混沌,想說的話竟無論如何無法脫口。

她機械一般踉蹌前行,雪花打著璿兒落在她佈滿不正常紅暈的臉上,她隻覺撥出的氣帶著灼傷人的高溫。

我這是怎麼了?為何大家都未發覺我的異樣?

正當煩躁時,一道溫潤清亮的嗓音落在耳畔。

“師姐,這是怎麼了?”

花令時如得救般看向來人,隻見他長身玉立,唇紅齒白,俊臉含笑,紫色門服暗繡鈴蘭,不是師弟趙逸臣又是誰?

花令時急忙抓住他的手臂,拚儘全力,卻隻能發出嗚咽聲。

趙逸臣皺眉道:“師姐可是身子不適,怎得臉色這樣潮紅?”

花令時忙點頭,趙逸臣又問:“師姐這是要去哪?”

自己要去哪來著?自晨起喝了一杯茶後就不對勁,一路行至此處,這裡是……

“師姐是要去找掌門麼?”

此處正是旬玉宗掌門,也就是花令時師父居處——流清閣。

師父病重需靜養,自己怎麼跑來這裡?

“師姐有要事求見掌門,還請師弟代為通稟。”

花令時聽到趙逸臣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心下覺得有異,思緒卻混沌滯重,索性搖搖頭,推開趙逸臣,自大開的門扉入了流清閣。

趙逸臣亦未發現自己不對,此時隻能求助師父。

風雪灌入室內,白色輕紗亂舞,花令時見到披著外袍、鶴髮雞皮的師父,頓時眼眶一熱。

“師父……”

一聲輕喚含著委屈,她見師父眼裡噙了笑,搖搖頭點著她道:“臭丫頭,大冷天的跑來,見不得你師父偷半日閒是吧。”

花令時搖搖頭:“師父,我覺得自己有些不對……”

此話一出,楚濟蒼也看清花令時潮紅麵色,神色頓時沉下來。

花令時此時卻是覺得一股強力直衝奇經八脈,她長髮無風自動,裙裾飄飛,手不受控製地拔劍出鞘,森寒劍尖直至楚濟蒼。

“師父!”花令時哀鳴一聲,卻無法控製自己攻向師父的身體。

眨眼間二人已經過了幾招,楚濟蒼察覺到愛徒有異,她招招狠辣,楚濟蒼卻隻守不攻,又怕誤傷花令時,行動間頗多掣肘。

劍氣如虹,花令時對上師父清明眼神,意識到此刻自己在做什麼,神魂俱是一顫,體內肆虐的強力一下子弱了下來。

楚濟蒼察覺變化,卸了內力。

花令時靈台逐漸清明,心中又驚又疑,百感交集正待訴說,卻猛然驚覺一陣破空聲。

一股強勁內力推著花令時向前,她猝不及防,還未放下的長劍直直刺去。

“噗嗤。”

鮮血四濺開來,白色灑金長裙濡了一片暗紅。

“師父!”

花令時目眥欲裂,她的長劍竟將師父捅了個對穿。

紛雜卻有序的腳步聲響起,由近及遠,熟悉的溫潤嗓音一聲戾喝:“花令時,你這欺師滅祖的畜生!”

花令時懵然轉身,但見趙逸臣滿麵痛恨,帶著眾弟子入了流清閣。

她下意識解釋:“不是我……”

“還敢狡辯!這麼多同門親眼所見,你這狼心狗肺的賤人,竟趁掌門重病刺殺!”

無數隻眼睛齊齊盯著花令時,她的佩劍齊雲還插在師父胸口,一時竟是百口莫辯。

“大師姐為何做出這等禽獸不如的行徑?”

“掌門病重,已下令他老人家仙逝後花令時繼任,她就這麼等不及嗎?”

“掌門說她天資絕世,根骨清奇,可她明明武功平平,連外門弟子中都有人在大比中勝過她,想是名不副實心思扭曲了,才作出這等蠢事!”

“最毒婦人心呐,可憐掌門隻收了她一個弟子,待她如親女。”

一個溫軟怯怯的女聲突然道:“大師姐不是這樣的人啊。”

隻見一長相清麗出塵的女子出列,對著唾罵的同門哀慼道:“大師姐心性純善,掌門突發重病時,就是大師姐衣不解帶地照顧,雖說掌門在大師姐照看下病情愈發加重,以致性命垂危,可大師姐孝心是不作假的啊。”

此言一出,似是提醒了眾人,人群愈發喧嚷。

“小師妹,你天真善良,是被那妖女蠱惑了。”

“是啊,掌門病重時她不許旁人侍奉,偏要自己守著,可掌門在她照看下不但冇有好轉,病情反倒急轉直下,說不定就是她從中作的梗。”

今日跟來的弟子中有些先前還有疑慮,此刻略一思索,突然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隱秘。

“你們彆說,掌門武功蓋世,身強體健,怎會突然一病不起,說不定一開始就是這妖女弄得鬼!”

嘈雜的議論四起,鄙夷唾棄的目光似一隻隻短劍,齊齊紮在花令時心頭。

突然不知誰大喊了一聲:“花令時害了掌門,我等應即刻誅殺替掌門報仇!”

趙逸臣站在所有弟子前麵,與花令時隔著一段距離相望,他眼底晦澀不明,從容舉起右手,滿室喧嘩倏地一收。

“諸位同門,花令時圖謀不軌殺死掌門,我等親眼所見,我趙逸臣以旬玉宗第二十八代弟子名義,將花令時逐出宗門,就地處死。”

山呼海嘯的附和聲猛地爆發。

“逐出宗門!”

“就地處死!”

“令兒。”浪潮般的鼎沸人聲中,花令時聽到幾不可聞的熟悉呼喚。

楚濟蒼見她紅著眼睛看向自己,用儘最後的力氣囁嚅著嘴唇。

“逃。快逃。”

熱淚滾滾而下,花令時咬牙拔.出齊雲,趁眾人不備,一個縱躍自偏門出了流清閣。

旬玉宗建在山間,大雪覆蓋翠微,天地俱是一色,花令時幾個縱身已飛出二裡地,身後人聲漸渺,隻有一道身影窮追不捨。

“嘭。”她被一道深厚內力自樹梢打落,沾雪白衣墮入泥地,回頭時,離鋒利劍刃不足毫尺。

趙逸臣紫衣盈風,飄飄乎如謫仙臨世,瞥一眼花令時狼狽模樣,笑道:“師姐,整個宗門萬餘弟子,隻有你有資格穿金線白衣,可是掌門偏愛,你卻名不副實。”

說罷手腕翻動,招招直取花令時命門,花令時雖竭力抵抗,奈何武功實在不如趙逸臣,被壓製著在泥地打滾,哪還有旬玉宗掌門大弟子的矜貴。

眼見勝負已定,趙逸臣唯恐遲則生變,毫不猶豫下手挑斷花令時手腳筋脈。

“不——”

茫茫群山中,女子淒厲叫喊驚起鳥雀,轉眼風止雪收,花令時已手腳筋脈俱廢,無力躺在泥土裡。

趙逸臣緊繃多時的心緒這才緩緩鬆了下來,他劍尖挑起花令時無力癱軟的手腳,眼底升起喜悅。

“大師姐,你成殘廢了。”

花令時偏過頭去,臉上痛楚一閃而過,突然揚手。

“啪。”

一把泥土砸在趙逸臣臉上,他生**潔,頓時怒火中燒。

花令時卻趁著間隙起身跑遠。

趙逸臣看她逃走方向,嗤笑一聲,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旬玉宗西邊的一處斷崖,荒涼冷寂,被用作門派墓地,鮮少有人前來。

花令時拖著劇痛雙腿,蹣跚經過一座座墓碑。

身後長劍拖曳在山石上,發出刺耳聲響,趙逸臣花時間清理了臉上汙泥,這才貓逗老鼠一般不遠不近跟著花令時入了墓園。

荒草衰折,烏鴉嘲哳,墓碑越往裡越殘破,漸漸的有些字跡都模糊不清了。

“師姐,我生來便金尊玉貴,宋齊王趙,江南四大鐘鳴鼎食之家,我家便赫然在列。”

對著將死之人,趙逸臣罕見地傾吐一直藏在心裡的話。

“掌門名動天下之時,我十四歲,身為趙氏嫡子,世間珍寶隨我取用,可我一心隻想拜在掌門門下,學得世間第一流的武功。”

“掌門不收我,我就想,那我先拜在其他長老門下,隻要我展露天賦,假以時日掌門定會驚豔後悔。”

“可無論我練功如何一日千裡,技壓同門,掌門都說我不過是略有天分,不堪大用。”

“掌門帶你回來時,明明是個小了我十歲的鄉下丫頭,卻因你拜入掌門門下,生生壓過我做了大師姐。”

“若說你天縱奇才便罷,可你明明毫無天賦,平日更是怠惰不堪,偏偏掌門蒙了眼睛,說你天生劍骨,百年難見,世間無出其二。”

說至此處,趙逸臣儒雅的麵具再也戴不住,神色隱見猙獰:“花令時,你哪裡配啊!你連外門弟子都打不過,內門裡誰武功不比你強,掌門視你為至寶,隻說你內力深絕,暫時不顯,可整個旬玉宗都因你這個廢物淪為了武林笑柄。”

花令時對他的憤懣之聲充耳不聞,隻忍著劇痛一步步走向最高處那方墓碑。

墓碑是山石刻就,上書旬玉宗開山祖師青羊子之墓。

墓碑頂上,嵌了一顆流光四溢的明珠,曆經百年風雨,明珠不見蒙塵。

墓碑後,便是千尋斷崖。

花令時白衣染血,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天地間重新落下雪花,她形容狼狽,於雪中轉身時卻讓趙逸臣恍神了一瞬。

他曾不信花令時出自鄉野,雖然剛入宗門時她穿著土氣,口音濃重,言語粗鄙。

但她生得極美。

此刻這美貌女子在風雪中脊背挺直,一個動作便讓趙逸臣心驚,她手腳筋脈俱斷,就算是絕頂高手也會痛得匍匐於地,可她為何要忍著劇痛,作出這幅高貴模樣?

花令時一隻手隨意撫上青羊子墓碑,纖長染血手指在頂部明珠上摩挲,寂靜眼神看向趙逸臣。

“師弟。”

“你不知為何師父看不上你,寧可要我這個武功平平的人當掌門,都不要你這般驚才絕豔之人,今日我便告訴你。”

手指突然用力,墓碑頂上的明珠發出了一聲清脆聲響。

趙逸臣臉色劇變。

“因為師弟,你心性淺薄,天資平庸,於武學一道上,你永遠都隻會是我的陪襯。”

鑲嵌了數百年的明珠被摳出,光華瞬間直沖天際,煊赫盛大令天地間玉雪瓊瑤都黯然失色。

在趙逸臣崩潰的目光裡,花令時向後仰倒,自斷崖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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