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潮聲 作品

湖上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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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徽三年,京都。

立冬過後,天氣便冷了下來。一場大雪紛紛揚揚,染白了硃紅宮牆,從前日一直落到瞭如今。

午後風雪初霽,是難得的晴日。偏安一隅的棲桐軒依舊寂靜冷清。

當差的小太監端著小步疾跑而來,正被那屋簷下的冰滑了一跤,連人帶碟子便要摔在廊上。

“站穩了。”殿門邊守著的王德川眼疾手快,一把撈起了那小太監,救下了險些打翻的一碟點心。

“王公公!小的失手……”小太監嚇得麵色慘敗,他初次當值就被使喚來棲桐軒跑腿,誰想到一來便差點闖了禍。

那王公公白麪紅唇,也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卻已是執掌一宮的大太監,壓著聲音訓起人來也是乾脆利落:“你個小東西又是哪裡冒出來的?不知道這兒是哪裡嗎?禦膳房什麼時候這麼不會乾活了?使個麵生的來棲桐軒?”

“小的……”

那小太監還要辯解,隻見王公公連忙揮著手叫他住嘴:“行了,彆那麼大聲,東西放下人遠點!主子在小憩呢。”

邊上的掌事宮女有眼色地上前一步,接下了點心,揮手示意那位犯了錯的小太監安靜離開。

看著那險些闖禍的小太監溜走的背影,王公公搖頭嗟歎:“芙蕖,你還是太心善了。”

“公子纔是真的心善,再說那梅花糕又冇真的撒了。這還得多虧你。”被喚作芙蕖的宮使好脾氣地笑了笑。

王公公被她這話一順,熨帖了不少:“還是我們芙蕖姑姑會說話,那比得上那小東西,認個錯都結巴。”

芙蕖一哂:“不過是個可憐孩子罷了。”今日那小太監不過就是被推出來敷衍人的棋子,即便是到時候出了差錯,尚食局那邊也隻會把他扔出去頂罪。

聽她這麼一說,王公公又不免掛下臉來,壓低了聲音:“若是尋常……也就罷了,隻是這大冷天的,尚宮局要扣咱們的炭,尚食局也要減點心份例,公子的病你也是知道的,若是好不容易養起來的身子又毀了……”

“尚宮局那邊還冇鬆口?”聞言,芙蕖的臉色也難看了起來。

點心事小,炭木事大,畢竟棲桐軒這位主子可是個十足的病秧子,斷了炭火便是要斷他的命。這個月的木炭份例一直拖著,今日一早王德川還親自去尚宮局走了一趟,掰扯了半天隻得了一半的量。

“冇呢。”王德川譏笑了一聲,拉著芙蕖往邊上走了兩步,從屋門前挪到了窗下壓低了聲音,“說是木炭緊缺。實則是隔壁那位姓張的得了風寒,故意扣了我們公子的份,那尚宮局也是一幫缺德的,淨巴結那邊去了!”

摸爬滾打十幾年,他們也見識過不少醃臢手段,見風使舵落井下石都是家常便飯。如今隔壁宮中新進了一位聖眷正濃的張侍君,而他們棲桐軒的主子多月未得召見,牆頭草自然便開始捧高踩低了。

他們二人愁得相顧無言,有人卻在後邊接了話茬。

“王德川,你這是說什麼呢這麼起勁?不若大聲些,你這樣我都聽不清了。”

窗戶被人輕輕推開,撲麵而來的便是殿內一道濃鬱的熏香,混在新雪初霽的冷風裡,幽幽地吹了滿院的白檀香味。

“公子!”

被喚作“公子”的青年站在窗邊,不知道已經聽了多久。他一副剛睡醒的樣子,如墨長髮用一點白玉小簪挽起,衣衫倒是穿戴整齊,不過比起殿外方纔還飄了雪的天還是不夠看的。

“誒喲我的天爺祖宗!”王德川一下跳了起來,轉頭正對上青年含笑的鳳眸,還有他身上薄薄的幾層單衣。

青年半靠在窗邊:“彆亂叫了,我可冇有你這樣的兒。”

一旁的芙蕖早已轉身進了屋,拿起了披風遞了上去,青年朝她笑笑,冇接。

“您怎麼穿成這樣就跑出來了!”王公公也顧不得其他了,從芙蕖手裡接過披風就往青年身上套,卻撲了個空。

“屋裡悶,我去屋外站會兒。”青年倏的一下往側邊邁了兩步,躲過了那件黑色大氅,便大步流星地要向院裡走去。

“公子,您大病初癒,千金貴體怎能……”王德川小跑著跟上過去,開口就要勸他。

青年笑著應他,腳下的步子仍是不停,好似這十幾日裡在床榻上發燒的另有其人:“無事。隻是我想看看院子裡那棵白梅,前幾日才見它生了芽,不知道現在……”

他的話在瞧見蓋著雪的枯樹時戛然而止了。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立冬一過就連著下了好幾場雪。黑褐的枝乾凍在風裡,蜿蜒的枝椏上白雪疊著冰,一層烙著一層,那點新生的綠葉早叫雪壓在了下頭,樹根更是埋得看不見影了。

青年不自覺地抿了抿唇,臉上的笑意淡了不少。他麵色本就不好,此刻更是如紙蒼白,人也瞬間沉寂了下來,好似一陣強風就能把他吹倒,唯有右側頸處一點紅痣殷紅如血,格外灼眼。

王德川趕上來,給愣神的主子仔細地披上了披風後當即認錯:“前幾天雪下太大了,公子高燒不退,宮裡人手不夠,也就……也就疏於照看。”

青年沉默著佇立在風口處,眼神止不住的往屋外飛,卻隻能看見牆外的枯枝。

“病死了也好,反正也冇人看。”他丟下這句冇頭冇尾的話轉身進了屋,也不知道是在說那棵樹還是自己。

“公子!您……”王德川苦著一張臉跟在他身後。

您又何苦作踐自己的身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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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侍候的內監進進出出,收拾著殘局。枕前的攢金紗簾被人胡亂撩起了半邊,歪歪斜斜地用頭繩捆了丟在榻上。進出的內監見怪不怪,麵色如常地拆了繩,不多時便理好了床榻。

室內的香爐換上了新的熏香,但那股白檀香氣還是縈繞在殿內,青年換了衣衫,被人伺候著重新挽了發,在窗邊的軟榻上坐了下來。

案幾上早已擺好了茶水點心,都是青年偏好的口味。王德川正要上前伺候,卻見他拂了拂衣袖,沏了杯茶便自顧自地品了起來。

一片蒸騰的白汽中,冇人看得他的神色,隻聽瞧見青年望向窗外枯樹的背影。

“要不你們另尋他主吧,總歸跟著我是冇什麼指望的。”他一邊賞著雪,一邊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

“公子……”王德川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青年垂下眼:“芙蕖你說,現在的這個月的木炭還夠用幾日的?”

芙蕖斟酌著回覆:“少則七八日,多則十幾日。”

“可今日是初五,還有二十來天要熬。”上首的青年說,“你們不願我憂心,不同我說,又打算如何解決這件事呢?和尚宮局那邊打一架嗎?”

跪在地上的王德川扯了扯嘴角:“最會有辦法的,公子千金之軀,我們必不會讓您受苦的。”

青年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勾起唇角:“我算哪門子的公子啊……不過是以色……”

一旁跟著的芙蕖變了臉色,毫不猶豫地跪下:“殿下慎言!”

屋內的氣氛一瞬間凝滯成冰,邊上候著的宮使連著跪了一片,無人敢起身。

青年卻熟若無睹,側過身來睨著跪了滿屋的人:“你們跪什麼?我有說錯嗎?”

那未儘之意,不過以色侍人而已。

闔宮上下誰人不知,棲桐宮裡住著一位公子,姓周名朔,是今年陛下壽誕時江南商會聯合進貢的美人。也不知道他走了什麼大運,今聖隻在壽宴上瞥了他一樣,就為這位男美人破了例,頭一回鬆口納了後宮。

結果在眾人都以為這位周公子要有大造化的時候,他卻叫人大跌眼鏡,入宮後冇幾天便被趕到了偏僻的棲桐軒,根本冇翻起什麼水花。

據宮中傳聞,這美人雖美,身子骨卻不好,還是箇中看不中用的銀樣鑞槍頭,很是無趣。故而入宮兩三個月才被臨幸了幾次不說,上月感染風寒後直接一病不起,窩在自己宮裡閉門不出,一副短命鬼的樣子。

“地上涼,你們彆瞎跪了。”這位傳聞中一病不起就要熬不過的短命鬼周公子輕笑著,“我們還是換個話題吧?”

王德川麻利地起來:“公子想聊什麼,奴才萬死不辭。”

“南邊好大的動靜啊,聽說還是禦林軍裡出來的啊。”周朔低下頭,瞧見那口泛著點微綠的茶水,手上握著茶盞的力道微微加重,杯壁發著燙,暫時捂熱了手心。

還是最常喝的那種茶葉,隻是他慣愛喝濃茶,如今大病初癒卻喝不得,手上裡隻有一口白水似的湯飲,淡得人心煩。

芙蕖在一旁接了話:“大概是宮裡最近新封的張侍君,正好住在咱們棲桐軒隔壁的如意居。”

“怪不得那邊日日燈火通明,大半夜還亮著燈,幾層床簾都遮不住,”周朔擱下茶盞,笑意比杯中茶水還要淡上幾分,“擾人清夢。”

新人笑時自然有舊人哭,如今這新晉的張侍君正得寵,周朔個病秧子自然被忽略了個徹底。以色侍人侍到最後連個名分都冇撈著,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裡笑過他竹籃打水一場空。

“公子……”

隻一瞬,周朔麵上的溫和又恢複如常。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他抬起頭,忽然發問:“芙蕖,你說禦花園的梅花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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