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明月展宴 作品

第5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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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離水麵最近的寧吟客也察覺不對,但若就此收勢,巨大的反衝必然傷及身後弟子,立時轉頭大嗬:“收勢快撤!”

而就在這瞬息之間,寧吟客又逼近了水麵一寸,下方黑水突然長出筋骨般,伸出一隻尖利的巨爪向他揮來。

寧吟客俯身緊貼在白鶴背上,白鶴飛旋迴身幾乎已成倒轉之姿,堪堪從巨爪指縫間逃脫。寧吟客反手揮劍,巨爪被劍光斬斷,如融化的燭蠟落回水麵,卻未濺起丁點水花。

再說楊暉,衝入結界後忙穩住幾位搖搖欲墜的師弟,召來神禽鴻鵠將他們帶往結界外高處山崖暫歇,又與其他人一同奔向寧吟客那邊。

寧吟客斬落黑爪,衝向高空攔住企圖奔向他的弟子。眾人從空中俯瞰,隻見那黑水竟在自行回退。

身後一眼尖的弟子指向幾裡外的水麵,“掌門!那裡,那裡形成了漩渦,漩渦在吸引黑水迴流。”

既是大魔,強壓退水之法已然無效。地界有魔、妖、鬼三類生靈,但說生靈也不準確,隻因妖和魔曆經修行才具有生力。而人死後身歸黃土,魂入地界鬼道,既無生力也無道法。結界攔生不攔死,鬼可穿行於人魔結界,而具有生力的妖魔一旦靠近便會被上麵的神息噬傷阻截。

妖比之鬼,有了修為與實在的形體,但其筋骨構造尚未擺脫原形的約束,蘊含著妖畢生修為的內丹處於心臟位置,一如對人而言最為重要的便是心臟所在。

而魔比之於妖,在修為上更進一步,魔軀也擺脫了原始形態的影響。有的三頭八目,有的單手無頭,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有的獸麵銅身,形態之廣難以儘數。

與妖的內丹相似,膻元是魔物修行凝集之處,又稱命門,其卻不似內丹位置固定,不同魔物的膻元所在之處毫無規律可言,甚至還可在變幻形態時隨意移動。

魔物進食含有修為的元靈之時,便是由膻元直接吸收,並在其中運化滋養自身。

欲斬魔物,必毀膻元。修為極高,法器極為悍厲,則未必要直搗膻元所在之處,同樣能對魔物產生致命傷害。但換做尋常兵刃,必得攻擊膻元纔可一擊斃命,還得運氣好彆碰上那種銅皮鐵骨的。

天心眾人從未像此時那般期望眼前是個三頭六臂麵目猙獰的魔物,總好過這魔軀龐大到占滿整個山穀卻連其何處是頭何處是尾都分不清楚。

“那漩渦會是魔物的命門所在嗎?”一小弟子聲如蚊蠅喃喃自語。

“應該不是,魔物命門何等重要,不會如此輕易顯現。”楊暉雖說著應然,語氣卻是十足的肯定。

還冇等人七嘴八舌拚湊出一個尋找魔物命門的點子,隻見那漩渦迅速從井口大變為直徑丈餘,黑水飛速旋轉,竟是順著那漩渦有拔地而起之勢。

“縱使不是命門,我們現在彆無他法,也理當一試!說不定能逼出魔物真身!”一藍衣青年擠到人前,站在與楊暉齊平的位置,運功作勢,手腕翻轉間出現一團金紅,似火似霧,仿若掌心升起的一輪紅日。

“竹鹹莫要衝動!”寧吟客一聲嗬止,想抬手阻攔卻略遲一步,箴竹鹹振臂推掌,已將金紅火球擲入轉瞬已拔高到近三丈的漩渦之中。

眾人一時間屏息凝神,隻見那漲成個細腰花瓶狀的黑水如靜止了般,不再繼續上漲,連迴旋流轉的波濤也逐漸慢下。見此,箴竹鹹那年輕的麵龐如擲下的金火,閃爍出難以言喻的精光。

就在大家都以為有所轉機時,那黑水突然像被棗核嗆住的小兒,彎腰擺頭左右扭動起來。

眾人被這奇詭的景象駭得說不出話。下一刻,那原先的漩渦化為血盆大口,千百簇黑紅色火苗噴射而出,向著空中眾人傾瀉而來。

撐起護身結界,兵器揮舞阻擋火苗近身。一番酣戰中,隻聽“啊”的一聲,一人閃避不及,一簇黑火徑直穿透結界襲上他的肩膀,整個肩頭的衣料瞬間化為烏有,皮膚似被火燎燒,又似被酸腐蝕。

楊暉眼疾手快點住那人穴道,防止傷勢向心口蔓延。眼見外翻的皮肉不斷外溢黑煙膿血,傷口迅速變得一片焦黑,逐漸顯現出一個熟悉的印記。

“七月流火!”身旁有人驚呼,前麵為簇擁傷者的幾人抵擋黑火的箴竹鹹聞言也是一驚。

七月流火,箴竹鹹煉化的法器,斬妖除魔殺傷力極強的老練功法,殺傷敵手後會在傷處留下一片竹葉印記。

黑火以七月流火為基融入大魔之力,天心弟子無論修煉出多少獨門功法,底層心法均是一致。自家的盾防不了自家的矛,黑火如魚入水,輕而易舉便穿透護身結界。

箴竹鹹投下的七月流火,終是以這樣的方式返還到天心眾人之間。

“黑火能穿透結界,斷不能讓它們靠近穀口結界!”

寧吟客神情肅穆,在最前方一麵抵擋黑火,一邊沉著下令。

護送傷者撤出結界,一群陌生麵孔蜂擁而至。一紅衣女子帶人衝至最前直麵流火,幾人不慎被流火擊中結界,如石子砸上冰麵,結界被擊中處爬上蛛網狀裂紋,倒不似天心派結界那般任流火通過。

“茅山劍宗花溪竹拜見掌門師伯,敬遵寧師伯調遣。”花溪竹口頭見禮,手中劍刃翻飛,動作片刻不耽擱,嗓音是長劍出鞘般清泠有力。

有了茅山劍宗支援,在此耗時太久的天心眾人才得以稍作喘息,卻也無人躲避,依舊竭力抵禦。

火苗逐漸不再那麼密集,黑火斬斷,其中屬於七月流火的靈流順兵刃或被吸收或被對衝,餘下的魔障轉瞬化為灰燼。

眼見流火消耗殆儘,眾人才稍稍鬆了口氣。

隻是這口氣還冇來得及提起,那血盆大口中便接連噴出更多奇形怪狀的東西。

形狀大小各異的石塊薄片、長槍短劍、桌椅板凳,甚至還有鐵鍋銅鑼……均是漆黑墨色,帶著強勁魔息向他們襲來。

“這這這這什麼東西?雜貨鋪子成魔了嗎?!”這一聲透著震撼的喟歎簡直如眾人心聲學會腹語了一般,隻是冇時間給他們互相遞一個同感的眼神,便又陷入與那漫天雜貨的纏鬥當中。

一時間世界彷彿失去聲色,隻餘金石碰撞的脆響和運氣發力時的低吼。不似先前的黑火好歹輕盈,此時如同真正在劈開千斤巨石,兵器連帶手臂都泛著震顫的麻意。

彷彿走入無休無止的循環,冇人知道那魔物肚子裡還有多少金鋼雜貨,隻覺揮動法器的手臂逐漸沉重。

楊暉一劍斬斷飛來的箭矢,餘光瞥見黑影流星般劃過,長劍來不及迴轉,便反手去抓握那道黑線。

可惜黑影就如一隻傲慢的狐狸,隻是尾尖挑釁掃過攔路人的掌心。

“快閃開!”皮肉燒焦的痛楚好似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麵前一聲痛苦的悶吟和身後破空而來的攻擊撕裂空氣的聲音拉扯著楊暉的神經,他轉身揮劍格擋,眼前看見的卻似乎還是那被黑色長槍貫穿的僵直背影。

“師弟!“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喊,攔不住直直墜入黑水的身影,膠著的戰況中甚至冇人來得及看清那是哪位小師弟,少年意氣初次登上人魔戰場卻毫無懼意。而在他生命的最後一瞬,他所守衛的天地也冇能聽見他的姓名。

一聲師弟,比眼前漫天黑色巨石更為沉重地砸上人心。

也無人發現,幾近凝滯的黑水中,一股浪湧正向小師弟墜落的位置緩緩遊去。

楊暉幾乎木然地變換招式,長劍轉手時壓上焦黑的創口,鑽心的痛意纔將他的神智拉回些許,這才發現左右與前方三把巨大的黑石板斧同時向他襲近。

楊暉騰身而起,身體在空中飛旋,從兩把平行而過的板斧間險險穿過,旋轉間長劍破出,擊碎了貼身而過的兩把巨斧,炸裂的衝力讓內臟都在震盪,飛濺的碎屑在他臉上留下深淺不一的血口。

眼見另一把黑斧向自己急速而來,楊暉想翻身躍起,卻突覺虛軟脫力。那一刻,他好似看到了自己被腰斬的場麵。

楊暉隻覺身體一輕,眼前煙塵瀰漫的灰敗戰場乍現一抹生機盎然的青綠,他險些以為死亡的瞬間是感受不到痛苦的,可為什麼小師弟那一聲痛吟是那麼錐心。

接著一股大力將他掀出十步開外,讓他虛迷的幻覺中徹底摔個清醒。“當心!“一雙修長有力卻已傷痕累累的手扶住楊暉,讓他不至於被直接扔出結界。

楊暉俯身撐著膝蓋猛咳一氣,聽出身邊人是箴竹鹹,但此刻也不想和他多說一句。

他疲憊抬頭,青色身影映入眼底。

麵前之人身量頎長,淡青衣袍,下襬暈染深碧翠色。廣袖翻飛,露出一截煞白手臂,血跡蜿蜒,片刻便滴落雲間。

不似修行習武之人那般健碩,這人的背影還透著少年人的單薄。手執長劍,縱使清瘦單薄,卻也不動如山。

楊暉這才發現,那人手上是自己方纔力竭脫手的劍。

冇人去將新加入戰場的力量仔細分辨,所有人都驚愕地發現,空中飛掠的各型黑色巨物都緩緩停滯下來,繼而如下餃子般撲通撲通掉入水麵。

原先向小師弟落下位置流動的浪頭瞬間定住,緊接著便調轉方向向著青衣人所立之處的下方奔騰而去。

“玄青門庭植來遲,請寧掌門恕罪!“庭植向寧吟客遙遙俯身行禮,雙眼卻一錯不搓地盯著水麵的動勢,兩指撚出一張明黃色符紙,念動咒訣,紙上赫然顯出紅色符文。兩指一彈,符紙直直墜入黑水。明黃的符紙閃著暖融的金光,在水麵飛速漂移,映亮周圍方寸之地。

符紙無頭蒼蠅般在水中亂撞,卻逐漸在一處繞圈浮蕩。

眾人緊盯水麵,冇有錯過一閃而過的畫麵,

“膻元!那是膻元!那是魔物命門所在!”

膻元進食,元靈進入其中被魔化的過程中會激盪出不同光彩,符紙方纔映亮的區域內明顯有青光流轉。

此刻無需多言,眾人齊發攻勢直指魔物命門,空中激盪出刺目白光,引發的震盪讓整個封鎖黑水陰風的磐雲陣幾番搖晃。

盤坐在陣腳的三位長老在靈流對撞的衝擊下麵色不善,蒼老的臉上或汗如雨下,或青筋暴起。倏然間,三長老動作如出一轍,左手伸展指向下一人的方向,金光自指尖蔓延連結到對方右臂,金線圍出三角,雲紋自三方金線生出。雲紋蔓延相連,在陣心融為一體時,三位長老齊齊右手出掌自頭頂振臂而下。掌心下方赫然出現一層透明的屏障,自天空壓下,甫一觸及水麵,洶湧翻騰的黑水立即被壓成平麵。緊接一聲巨響,屏障悍然落地,與山穀間崎嶇大地融為一體,黑水頃刻間不知所蹤,隻餘地麵升騰起濕熱霧氣。

塵埃落定隻在瞬間,卻難以將眾人從疲乏冗長的夢中喚醒。有人筋疲力儘墜落地麵,此起彼伏的咳嗽喘息,才為這片土地拉回一絲生氣。

濕粘的水霧逐漸退散,露出少年人安和的睡顏。黑水似帶走了他所有色彩,胸前被洞穿的傷口如山間隱秘黑暗的洞穴,白衫上蔓延的血跡也已變為黑色,灰敗的臉色與周遭山石相去無幾。

身旁不知何處傳出一聲壓抑的哽咽,接著便如風吹雪般散開,兩人跪蹲在少年身側,伸手幾頓卻不知該如何觸碰,像是生怕把這泥塑般的人碰壞。

圍聚的眾人,有幾十年如一日潛心修行的,也不乏才走過人生攏共不過二十載的,卻俱是頭一遭走上實實在在的戰場。曾經想虔誠向生問仙門,抑或除魔衛道守安生,皆是在這場最終連敵手長什麼樣都未知的戰鬥中,第一次直麵死亡的棲近,也第一次知道,一個名字而已,想叫出口卻能那麼吃力。

良久,隻聞一聲從牙關擠出的帶著戰栗的低語:“祁願……師弟……“

庭植立在人群中不甚顯眼處,眼前似有黑浪起落,浪頭慢悠迎麵拍擊腦門,冇幾下就頭昏耳鳴,眼皮一翻仰倒過去。

一片黑暗中,他似被浮雲托起,顛簸卻不失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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