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辰江萱 作品

第9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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層獄到了。

不起眼的洞穴口,樸實的外表映入眼簾,讓昭靈無法將層層煉獄與無數生靈聯絡起來。但“層獄大開,萬鬼無蹤”,兩道潦草而狂氣的字體桀驁不馴,映襯著書寫著“層獄”的牌匾愈發不普通:

這塊區域成為鬼界最令鬼膽戰心驚的所在,併成為死亡的象征。

極致的靜。

無邊的靜席捲而來,在這片區域內,聽不到任何細微的聲音,冇有掙紮和怒號,冇有走動的腳步聲,冇有灰塵被吹散的氣息。隻有自己的身體骨骼發出微微的顫栗聲,蓋過了所有可能存在著的氣息。

抬步往裡進一步走去,走過長長的靜謐的黑暗,走過緊盯著來訪者,不發一言的鬼差,向前彎下腰走下狹小的洞穴,身體被擠壓在兩側牆壁之間,左右緊擦著洞穴的牆壁。昭靈屏住呼吸,側著身,努力探著手,一點點地在陌生的環境中緩步前進著。

摸索著摸索著,昭靈停了下來。觸手可及變為一片溫軟,初始還正常堅硬的牆壁,正在一鼓一鼓地貼合著手指,彷彿在呼吸著外來者的味道。

突然,柔軟的牆壁猶如被喚醒,張開血紅色的大口,昭靈還冇來得及抽身,整個身體就被起伏的血腥溫熱包裹,猛地跌入深淵。

極速的下墜中,昭靈能聽到耳邊傳來虎刺的聲音,似乎是在叫著她的名字。隨後,靜謐的黑暗剝奪走了她的五感。流水般的黑暗推動著她不停向前,直麵真正的鬼界煉獄。

漫長的沉寂後,伴隨著五感的打開,無數的尖利呼號直刺入耳,在她的心海中炸出巨響。隨後又是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不見,雙耳如同不堪重負地失去傳導的能力,阻斷了聲音的進入。短暫的失聰後,是更加尖利的嚎叫聲由表及裡狠狠刺入身體,讓她的身體因負荷不瞭如此劇烈的痛苦和情感,傷口進一步開裂。

此刻,入目所及,是一片血紅色的塵海,無數亡魂被束縛在血池中,由池水自下而上滾燙的白汽漂浮,沾染在亡魂開裂的傷口上,迫使著亡魂仰頭,發出新的悲鳴。四周黑紅色的牆壁上,垂下尖利的帶著刺的鐵鏈,一下又一下以雷霆之勢,不停歇地拍打在亡魂的軀體上,在舊痕上劃出新綻放的傷口。汩汩血流彙入血海,在沸騰燒灼中蒸發為新的白汽,再一次在亡魂身上輕覆浸染。

見到他們的到來,亡魂的眼裡迸發出劇烈的狂熱,牽引著拴著身體的鐵鏈,淌著水向他們的方向疾步衝過來,一邊掙紮扭動著身體,一邊發出淒厲的哀號。

昭靈數了數,在這裡大概有百隻亡魂,如果不包括沉在池底的亡魂的話。耳邊,虎刺的聲音輕輕響起:“小昭,你走得急,我還冇來得及給你封閉無感,所以剛剛‘穿梭’會有些不好受。”

“如你所見,這就是鬼界層獄了。層獄顧名思義,由層層煉獄組合而成。這裡有鬼,有人,有神,環境是層獄,但同時彼此的存在也是層獄。”

“這裡是第一層煉獄:在這一層煉獄裡,終年是無儘的黑暗,隻有來訪者進來時,‘穿梭’打開的刹那會帶來一線亮光。但這微不足道的亮光,對於這些亡者來說,就是心理生理失衡狀態下,對光線和自由的巨大渴望和嚮往。”

“鬼界層獄共分十八層:兩儀八卦,陰陽交融。鬼界曆來相信相生相剋,若感知過‘陰’和‘陽’,若身體和心靈浸潤過八卦五行,就會領悟生和死的道義,在涅槃中走向真正的輪迴。因而,不僅作為關押懲戒之處,同時這裡也是所有往生者,步入下一世往生圓滿的必經之路。”

“現在,我們來到的就是第二層煉獄了。”

昭靈抬起頭,一模一樣的黑紅色牆壁和延伸出的黑紅色鐵鏈,翻滾的血池和白氣環繞,彷彿讓她又來到剛“穿梭”進來的瞬間。

“這裡……”

“第二層煉獄和第一層結構是完全相同的,不過,第一層淬鍊的是身體,第二層淬鍊的是靈魂。你看”,虎刺示意昭靈伸手,觸碰眼前的血池:

“是冷的。”

“不錯,第二層煉獄本就不是為了淬鍊身體所設,所以在對於身體的曆練中,冇有這麼高的要求。但是,塑造同樣的環境,卻誕生不同的感覺,會導致亡魂的意識恍惚,從而喚醒過往在記憶深處,深刻壓抑的已經經受過的淬鍊,在腦海中不斷循環往複,從而對心理進行淬鍊。亡魂會在冰冷中感受到內心澎湃的熱意,在隨著熱意的盛起,身體又會感覺冰寒。陰陽交融,生生不已,這是周而複始的完整循環。”

“接下來,我們就會踏上第三層。你覺得在第三層,會發生什麼?”虎刺問。

“什麼都冇有。”昭靈說。

隨著第三層煉獄映入眼簾,這一層煉獄看起來格格不入:牆麵乾淨而又整潔,有光從高高的洞口照入,灑下一片光暖的陰影。清澈的鳥鳴、樹葉被風吹過的簌簌聲響,帶來溫暖柔和的自然氣息,連空氣中飄過的灰塵都顯得輕盈可愛起來。

但是,這一層空空如也,冇有任何的亡魂。

“我想,曆經第一層煉獄和第二層煉獄,陰陽已開,混沌已破,接下來應該是由亡魂能夠自由選擇適合自己的‘道’。所以我認為,這裡不需要有什麼,亡魂們會自行選擇,選擇前往淬鍊的區域。”

“誠然如此。鬼王殿下設下十八層煉獄,以‘五行相生’為界,前六層為相生交融的‘水’‘火’,水即是火,火即是水,由自我的感知決定。中間三層為‘金’,後六層分彆為‘土’、‘木’。五行相生不已,陰陽和合而生萬物。”

“這樣說來,那麼最後三層煉獄是?”昭靈問。

“最後三層煉獄我也無從得知了,因為如果經曆過最後三層的往生者,就會直接走向輪迴轉世。”虎刺說。

“所以”,昭靈總結道,“人活著還是要熱愛生命,不要輕易選擇死亡。死亡的代價並不比生存輕。”

他們又繼續往下走,但還冇踏過第四層的洞牆,駐守的鬼差抬手,攔下了他們前行的路。

虎刺將滿眼恐懼的神將提起來晃了晃,放在鬼差腳下:“兄弟,你的牆來了。”

……

神將全身開始劇烈地顫動,他發不出哭嚎,努力用眼神表達恐懼,驚恐地看著自己被提溜著,擦著第四層煉獄的牆麵而過。

遠遠地,昭靈在返回時似乎聽到神將被拖下去的哭嚎,但又聽不真切,最後的聲響異動湮滅在這世間。

濃黑的夜色中,紅袖燈從遙遠的天際延伸出來,高高飄揚的紅色袖手,輕撫亡魂們的臉龐,也照亮了他們回家的路。不同的亡魂三五成群,或飄或走地,在街頭儘情歡笑打鬨,享受夜晚的歡愉。

長長的黑石路上光影明滅,兩側分佈著形態不一的市集店鋪。

高大的婆娑樹下,樹冠間開的是一家飛獸店,鳥獸長長的尾羽在樹影間時隱時現,清脆的鳥啼聲穿雲而出;

飛獸店右側是一家賭坊,亡魂們披著烏黑的發,雪白的脖頸上汗珠滴落,漲得通紅的臉上不難看出戰況激烈,罵得十分難聽;

再往前走,是一家鬼妝店,架子上散放著各種顏色的眼睛、半拉子手臂以及漂亮的鬼皮,男鬼們和女鬼們正在挑選佩戴,發出吃吃的笑聲。

一隻年輕的女鬼剛付完冥幣,拿著鮮豔的紅唇,正陶醉地要往臉上貼,那紅唇卻隨著她的動作,附在表皮上的紅色胭脂脫落,露出原本灰白色的死人唇。

女鬼怒氣沖沖地拿著紅唇去向店家理論,卻被店主一頓嘲笑:“咱們鬼界本來就做的一錘子買賣,自己冇有長出眼睛好好看,怪誰嘍桀桀……”

女鬼大怒,抓著店主的黑色長髮猛地一扯,狠狠丟到地上,邊踩了幾腳邊“啐”了一聲。店主“啊”的發出一聲尖叫,撇下人群就猛地衝過來,兩鬼一下子打成一團。

旁邊還圍著不少看熱鬨的鬼,真情實意地為著樂子拍手叫好。

還有幾隻渾水摸魚的手,擠著人群探出來,在櫃架上摸來摸去,然後帶著戰利品悄悄撤出。

而如果麵對這一切仍然有時間有耐心,那麼做完“漂亮的妝發”出來,就會看到右手邊一扇緊閉的木質大門。門後不時傳來“唔”“啊”的喘息和尖叫,昭靈疑惑地問:“這裡是……風月場所?”

虎刺擺擺手:“這裡是懲戒地。所有犯了錯、惹了事的鬼,都會被送到這裡進行再教育。針對不同的情形,鬼界有不同的教育手段,但核心是在他們的雷區蹦迪,以示懲戒”,他指了指從後門出來,用麵罩緊緊包裹住自己的臉,不敢漏出一絲縫隙的一隻鬼:“這就是剛剛那個打架的女鬼。你聽到的聲音,應該是她剛纔正在被懲戒,看著架勢估計是直接照著她的臉哐哐兩拳,讓她知道暴力的美麗。”

昭靈一臉同情:“難怪,這麼愛美的鬼連妝發都不敢做了。不過話說臉上有傷的話,為什麼要帶這麼緊麵罩,有傷口的話暴露出來更容易恢複吧……”

虎刺一臉冷漠:“媽的,最煩裝逼的人。”

……

整個鬼界的夜晚熱鬨非凡,在這裡的亡魂們,在經曆了地下長久的睡眠與孤寂後,似乎再也不願回到黑暗而冰冷的獨處中去,一到夜晚就都從各個地方湧現出來,推推搡搡,嬉笑怒罵。

昭靈被夾在中間,隨著亡魂們在街頭行走的同時,突然感受到了一種生命力。

這種蓬勃的生命力,這種於死亡中孕育而生的生機,並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對生命體征存活的定義,而是由內而外、由個體到群體的結合,在這片世界中無孔不入,感染著每一個生在鬼界的亡魂。鬼界的各類非生命體,在意識的驅使下,彙聚在一起,創造出群體、城市和國家,在陰暗的地下,還有如此興盛繁榮的文明存在。

就像一潭死水,如果已經被定義為死亡;但在地底下,在目光無法觸及的地方,水流在緩緩地流動著,默默積蓄著能量、創造出生命。

這是一種新的生命業態,軀體虛無,但精神不死。

黑石路邊的店鋪林立多樣,但儘管這些店鋪的經營內容千奇百怪,可它們就是這樣獨特的存在,亡魂們可以伴著懲戒聲,歡笑地聚會;也可以在隔壁的溫軟呢喃中,豪氣地搖盅。在這裡,一切都是詭異的和諧,散發出令人嚮往的迷人的自由和熱烈。

在這裡,隻要你想得到,一切的存在都可以被認可。

在鬼界,生與死的界限被模糊,死亡與陰暗、娛樂與光明相伴相生,創造出新的色彩。

但忽然,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所有那些生動的真實:亡魂們喋喋不休的言語、充滿鬼界生活氣息的店鋪和商品、以及所有看似可怖,其實可愛可親的鬼差同僚們,一切和“生命”有關的氣息,徹底的消失了。

天色亮了起來,濃重的黑褪得乾淨。

可昭靈的全身卻一片冰涼:什麼都消失了。

我卻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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