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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何以甚 作品

第三十三章 天下得一都尉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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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況畏責自殺,已是北衙定論。М」得鹿宮中,天子高坐金色石台,依然不見什麼情緒,隻問道:「事隔這麼多年,你要為他翻案?」

「林況大人當年的確是自殺,這一點毋庸置疑。但自殺的原因,卻不可能是『畏責』。」

薑望說道:「紅窯案、金線案、紫緞案……這些名噪一時的大案要案,有人人畏難的,有盤根錯節的,有複雜凶險的,都是林況親手破獲。微臣翻閱卷宗,麵對案情,常有瞠目結舌,不免為之驚嘆。林況若是畏責之人,辦不下這些大案。青牌創建以來的第一神捕,又怎麼可能畏責?」

能把林況當年破過的有名大案如數家珍,足見薑望在私底下所費的工夫。那是抱著厚厚的卷宗,反覆研究過。

任何人其實隻要讀過這些卷宗,也就大概能看到林況是何等樣的一個人。

而他繼續道:「嫌犯死於囚室,難道不是看守之責?難道不是獄卒之責?

何以當年田汾死在監牢,卻是林況畏責自殺?

現在都說是林況抓錯了田汾,可田汾死的時候,他身上的疑點還冇有洗清,隻是因為他死了,才無法繼續追究。這怎麼能夠就直接定論,說是『抓錯了』呢?

臣翻閱記錄,查問當年經事者,發現在當年,『抓錯人』的聲音和『田汾有問題』的聲音,其實是一半一半。

但在林況身死後。似乎大家就都承認是他抓錯人了。

可世間怎有這樣的道理?

豈能因為林況身死,無法為自己說話,還活著的人就已經不需要再調查,可以擅下定論?這對死者何其不公!」

天子並不說話。

薑望於是又道:「十一殿下有一幅遺筆,是他生前所書最後一幅字,遺贈於臣。」

天子果然有了些興趣,問道:「寫的什麼?」

薑望答道:「字曰,『天不棄我大齊,生我薑無棄!』」

天子一時沉默,顯然也陷在這句話的情緒中。

薑望則繼續道:「何為不棄大齊?」

他丟擲這樣一個可以稱得上宏大的問題,又自己答道:「臣以為,是不棄齊臣、不棄齊民!

儘忠職守者,不該被棄。

有功於國者,不該被棄。

凡為齊而戰,無論老幼賢愚,不應為大齊所棄!

十一殿下在時,之所以給那冒牌的張詠機會,隻是因為我大齊不忘勛臣。

同樣的,殿下生前屢次欽點林有邪辦案,亦是表示我大齊不忘林況這樣的名臣。

蓋因林況雖是自殺,卻是死於流言,死於怖懼,死於冤屈……而非畏責!」

薑望宏聲朗朗,理甚直,故而氣甚壯:「林況任職北衙期間,主導破獲大小案件一百三十七件,件件卷宗在錄,線索翔實,證據充分。

其人指導、輔助後進青牌破獲案件,更不計其數。

獨創的青牌辦案手段高達四十四種,製定的諸多規則,如驗屍須兩人以上監督進行……至今都在沿用。

生前從無徇私之舉,死後徹查其行其跡,竟無一事可責。

這樣的人才,不應為國朝所棄。

臣請陛下覆核林況自殺事,為其正名。使天下人知,天子無棄天下也!」

天子隻問道:「薑卿以為,林況如果不是畏責自殺,那是因為什麼自殺?」

韓令不由得提起幾分注意。

薑望這番話說得實在漂亮,令他暗生驚訝。以薑無棄的遺字,動天子之情,已是妙手。然而韓令明白,僅僅是感情,並不能影響天子。真正有機會打動天子的,是薑無棄包容天下的格局……誰說薑青羊匹夫無謀?至少這分寸的拿捏,簡直是有著與生俱來的敏感,堪稱精準絕妙。

而天子此時的問話,亦非常關鍵。

林況的事情,不是不可以解決,但一定不能從皇後的角度解決。

在韓令看來,薑望接下來的回答,就是處理這起案件的關鍵了。

隻聽得薑望朗聲道:「臣已經說過,林況大人是死於流言。是那些惡意造謠、擅下定論的人,逼死了林大人!他忠於青牌事業,無法忍受聲名受損,不能坐視青牌蒙羞,故自儘以證清白。想不到死後無口可辯,反而使流言坐實。此誠二十年憾事!拜請陛下,莫叫此憾百年!」

偌大的得鹿宮中,隻有薑望的聲音迴響。

這聲音如此年輕。

在這個強大帝國的歷史裡,年輕的聲音總是一次又一次地響起。

「唉。」

天子竟然嘆了一口氣。

他的聲音終於自石台上落了下來:「薑卿啊薑卿,朕今日才知,你辦案這麼有本事。對青牌辦案的手段瞭如指掌,對青牌的歷史如數家珍,分寸也對,眼光也好,手腕也佳。說起來,鄭都尉不日將登神臨,都城巡檢府巡檢都尉一職空懸,你可願為朕擔之?」

薑望霎時脊生冷汗!

誰要是以為自己能夠掌控天子的心思,誰就離死不遠了!

北衙都尉這個位置,鄭商鳴先前當做籌碼來跟薑望談。鄭世父子敢於操作此事,當然天子亦是默許的。

而薑望拒絕了鄭商鳴,其實也可以說是已經拒絕了天子。

但天子卻在薑望談論林況案的時候,話鋒一轉,又點到北衙都尉之職來。

言下之意無非是說,你這麼會拿捏分寸,分明是懂做官的!

那你有什麼理由拒絕?!

「臣當然願意!能為國儘忠,為天子分憂,是薑望的榮幸!」薑望二話不說,先表個忠心。

「但……」心念急轉間,薑望認真地說道:「隻可惜臣修行速度過快,就怕當不了幾天,便已成就神臨。」

韓令聽得嘴皮子一抖……

叫這廝膨脹的!說的這叫人話?多少人一生困頓於壽限之前,無法金軀玉髓,他薑青羊卻擔心自己拖不了幾天?

然而認真想想,竟然也覺得很有道理。以這位絕世天驕的修行天賦,神臨那一關早就不是什麼阻礙,真還隻是什麼時候四樓圓滿,什麼時候就能跨越。

他才壓製了心情,便又聽得薑望道:「北衙都尉乃國家重職,至關緊要,關乎天下治安,豈可朝張三而暮李四?臣更不是倖進之臣,此心為天下計。臣得一北衙都尉易,天下得一北衙都尉難,請陛下三思!」

這話說得十分明白,利害關係更是清楚。

您金口玉言,非要讓我當北衙都尉,我坐上那個位置,事情倒也很簡單。可是北衙都尉這麼重要的位置,冇有個三年五載的意誌貫徹,怎麼可能把工作做好?我這樣的絕世天驕,卻是不可能在神臨之前徘徊三五年的!

薑望口口聲聲心甘情願、求之不得,但一說到關鍵問題,就是「天賦不允許」、「時間不合適」。天子用我當北衙都尉,恐怕是對北衙都尉這個位置的不負責,有任人隨心的嫌疑。

尤其那一句倖進之臣,幾乎是在問天子

我非倖進之臣,天子難道要開倖進之門?

但齊天子是何等人物,怎麼可能被他幾句話就拿住。

竟看著薑望,直接問道:「莫非你,不願意效忠於朕?」

這麼**的問話,實在不像是天子的風格。

可見今日他的心情,也的確不如往日平靜。

對於這個問題,回答當然不可能有一丁點動搖。

薑望卻不是誠惶誠恐地表忠心,而是義正辭嚴地反問道:「入齊以來,臣一直忠於職守,儘心國事,為國而爭,為齊而戰。無論在何時何地,都不曾墮了大齊的威風!這些難道都不是效忠齊天子嗎?」

大概是因為前一句已經敞開了,齊天子這回問得更直接:「薑青羊,朕對你的栽培之心,你難道看不到?執掌北衙對你來說,真就有那麼難嗎?」

天子問得直接,薑望更冇有推拉折轉的資格。

聞言正色肅立,慨然道:「薑望雖然愚鈍,但自問若隻是辦案,卻也不算太難!都城巡檢府多的是人才,臣隻需任人唯賢,秉公而行,善罰分明,自然不會差到哪裡去。陛下誇臣分寸拿捏得好,可是陛下,臣若掌北衙,第一個就不想要拿捏分寸!臣惶恐,臣萬死,可臣還是想問,陛下需要這樣的北衙都尉嗎?」

「放肆!」

薑望後退一步,低下頭顱:「臣萬死!」

「我看你並不怕死。」齊天子淡聲道。

「臣怕死,怕得要命。臣早就發過誓,再也不想體會性命操之於人手的感覺。可是陛下,臣想問您……」

薑望以最大的誠懇地問道:「難道隻有毫無底線的忠誠,纔是忠誠嗎?

一個失去自我的人,難道真的可靠嗎?

薑望之所以是薑望,因為薑望一直在做薑望該做的事情,不違本心。本心若可違,本我若可拋,則律法於我何縛?道德於我何縛?忠義廉恥何加於我?」

天子冷笑:「忠君竟要違你本心了。」

薑望回道:「臣近日讀史,聽聞先齊之時,國君嚐盡世間美味,某日笑曰,獨不知人肉如何。有禦廚名易牙者,聽聞此言,即刻烹子以奉君!國君過易牙之府,看了一眼易牙之妻,易牙當晚就奉妻於龍床!可謂萬般萬事隻求順乎君心,此是忠臣否?

可最後呢?先齊國君身受重傷時,恰是時為國相的易牙弒之……這纔有了後來的武帝復國。」

「人若失本我,外執哪般,德行何求?」薑望洪聲說道:「正因為臣守信、重義、相信公理,臣才能是一個忠君之人!」

「好一個守信、重義、相信公理!好一個近日讀史!」

齊天子伸手拍了拍石台,隻道:「向隻知你薑青羊能戰善鬥,想不到你還學富五車!」

薑望竟一時不知,天子這話,是讚是諷。

但好在眼前這一關,好像是過去了……

「臣惶恐。隻是天子虛心納諫,臣雖不敏,無智,又少識,卻也不得不一吐肺腑!」

「哈哈哈哈!」天子竟然笑了起來:「好一個不敏、無智又少識!今日總算與朕說了一句實話!」

天子能笑出來,當然是好事。

但這話聽著……

實在也有些傷人自尊。

然而薑望也隻能委屈巴巴地道:「陛見天子,臣不敢妄言……」

「行了。」天子擺擺手,又微微俯身:「你今日說的三件案子,朕都準了。你不想當這個北衙都尉,朕也準了……你將何以報朕?」

薑望坦然道:「齊天驕勝天下天驕!」

天子扭頭看了看石台前的韓令,笑道:「咱們齊國的年輕人,很有誌氣嘛!」

扭回頭看著薑望道:「準了!」

薑望拱手道:「臣謝過天子!」

天子正要揮手叫他退下,看了他一眼,又道:「還有事?」

「陛下真慧眼如炬,聖心燭照,洞明萬裡!」薑望強行一記馬屁拍上去,然後才道:「臣奏請天子。臣近日欲離境赴楚,以全友人山海境之約。」

天子冷哼一聲:「你這是惹了禍事就想跑啊。」

「臣有陛下蔭庇,禍事於我何加?且夫大齊晴日朗朗,豈有飛來橫禍?臣確實是與友人有約。那楚國左氏左光殊,與我有言在先……」

「行了行了。」天子不耐煩地截住:「年輕人多出去轉轉,見識見識天下英雄,也是好事。」

薑望趕緊行禮:「臣拜謝陛下!」

然後直起身來,就準備離開。

「等等。」

天子叫住了他。

薑望恭謹地站定,等待天子發話。

天子笑了笑:「薑卿很喜歡讀書是嗎?」

忽地笑容一斂:「韓令!」

韓令躬身應著了。

天子道:「搬一套《史刀鑿海》過來,賜予青羊子賞讀!」

他又對薑望道:「薑卿是愛書之人,那就好生讀書,不要懈怠了。等回來的時候,朕會抽查一二,若不能倒背如流,朕可要記你欺君之罪啊。」

天子這話是笑著說的,很見親切。

薑望深感皇恩浩蕩,感動地道:「臣定當不負陛下厚望!」

與薑望這個不學無術不懂行情的傢夥不同,韓令在一旁已是暗暗咋舌。

勤苦書院大賢司馬衡所編著的《史刀鑿海》,乃是一部皇皇钜著。號稱寫儘列國歷史。是記載道歷新啟以來天下列國歷史最為完備的一部史學钜著,洋洋灑灑千萬言……

千萬言!

怎個倒背如流?

隻怕勤苦書院裡,都冇多少儒生能做到。

而薑青羊還一臉幸福!

憋著複雜的心情出去了,不多時,韓令便取回來一個儲物匣,遞給薑望,還不忘提醒了一句:「儲物匣不用還。」

薑望雖然搞不明白,為什麼區區一本書,還需要弄一個儲物匣來裝,但想一想,或許這就是皇家的排場吧!

也就是伸手接過了:「有勞公公。」

又對天子行禮:「拜謝陛下!」

「行了,下去吧。」天子又恢復了不見情緒的語氣。

薑望規規矩矩地再次一禮,轉身昂然而去。

讀書他是不怕的,畢竟自問也是「敏而好學」之人。

唯獨此刻天清雲澈,實在是看到了天光。

……

……

……

Ps:此處先齊歷史,化用了部分易牙烹子的典故。但此齊非彼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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