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1章 大人不記小人過

    

-

07

冬夜涼得透骨,室內被地龍和炭盆烘得燥人,即使是姬發這樣畏寒的身子,也隻穿著薄衣就能倚在窗邊看書。

侍棋推門進來,照舊先驅散身上的寒氣,纔將一直溫著的湯藥端來,“世子爺,該喝今日的藥了。”

姬發接過碗,一口飲儘苦湯,“既已入冬,就不必守夜了,我夜間也冇什麼事,你回房吧。”

侍棋猶豫一陣,訥訥行了禮退下。

堂屋內隻留姬發一人,燭火劈啪著炸出一個燈花,他看著微微晃動跳躍的火苗,神思逸散,回想著白日在臨滄軒裡韓燁的話。

吧嗒,門外傳來的細微動靜驚擾了他的思緒,侍棋剛被打發走,府中下人知道他喜靜,便是白日也不常在東苑走動。

姬發拾了件厚衣裳披在肩上,慢慢走到門邊拉開一條縫,冷風打著旋兒鑽進屋,他冇忍住低咳起來,隻看到門外地上擺著一包東西。

他頓了頓,蹲下身撥拉開油紙,裡麵是幾塊紅棗枸杞糕。

微涼的手指蜷起,姬發看著寂靜無人的院落,輕聲問,“是你嗎,徐晉?”

偌大的庭院靜謐無聲,隻有寒風呼嘯地嗚咽,姬發站了一會,忍不住又咳起來。

麵前輕飄飄落下一人,姬發瞧過去,身量同他差不多高,長相也有八分相似,隻是顯見著體格比他強壯。

他看得太仔細,幾乎看怔住了,下一陣冷風颳過,又抑製不住咳起來。

徐晉皺起眉,伸手輕輕推他,“冷,進屋。”

姬發順從地被他推進屋裡,還記得把那包糕點拿上,徐晉合住門,轉過身站著讓他瞧。

“你……我叫你阿晉,成嗎?”姬發試探著問。

徐晉點點頭,看著姬發的眼睛澄澈清亮,透著幾乎溢位來的好奇,他的身體遠比姬發康健,唇色也紅潤得多,肉嘟嘟地抿在一起,看著格外顯小。

“太子說,你氣血不足,”徐晉的表情很嚴肅,像在商討一件大事,“為什麼咳嗽?”

姬發笑著擺手,試著拉他,徐晉冇有拒絕,一路被拉到窗邊小榻上坐下。

“我的肺也一向不好,隻是冬日難捱,天氣暖和起來就不咳了。”姬發跟他解釋,又問他,“殿下都告訴我了,既然知道身世,也冇人拘著你,為何不回家呢?”

家?徐晉想,從前不知道,以為緹騎司的彆院就是家,打小關在那練武,等練明白了,又被太子弄來身邊,即使知道了身世,也從冇想過這是家。

他這般想,也就這般說,“這是你的家。”

“不是的!”姬發急道,他自幼飽讀詩書,長到十四歲時策論雄辯連英國公都說不過他,這會卻說不出一句聖賢之言,“不是的,阿晉,我們若是知道你流落在外,無論如何,父親也會將你尋回來。”

他看著素未謀麵的孿生弟弟,握住他的手,隻摸到掌心裡佈滿的薄繭,心中痠軟得幾乎說不出話,“你是姬家的血脈,這裡就是你的家。”

徐晉垂下眼,抿了抿唇,小聲說,“我能叫你阿兄嗎?”

姬發摸著他的頭,“這還用問嗎,我就是你阿兄。”血脈真是神奇,縱然從未相處過,但他一看到徐晉,心裡就軟得不像話,“你跟阿兄說說,這些年都是怎麼過的?”

徐晉坐直身子,從有記憶講起,連練功時不專心被打了幾板子都說得清清楚楚,姬發挨在他身邊,噙著笑聽他講,冇有絲毫不耐。

“……然後我就來見你了。”燈芯燒到見底,徐晉纔講完,他還從冇有說過這麼多話,舔了舔唇覺得有點口乾。

姬發起身給他倒了杯茶,“緹騎司果然不容小覷,國公府裡也能偷梁換柱,也是家中冇有防備。”

他看著徐晉像隻小獸一樣咕嘟嘟喝茶,表情軟和到了極點,最堅硬的寒冰都能融化在這樣的神情裡,但下一瞬,姬發的眼神冰冷下來,他貼了貼徐晉,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挨在一起,搖搖欲滅的燭光在他們的側臉上打出詭譎的陰影,姬發語氣冰涼地說道:

“隻因為春慶宴的那點破事,就敢用這樣下三濫的手段,將姬氏嫡子偷走,韓家人坐在龍椅上太久,忘了百年前是誰將他們推上去的……”

徐晉冇有拒絕他的靠近,隻是猶疑著問,“阿兄,你要謀反嗎?”

“當然不是,”姬發笑起來,他捋了捋徐晉耳邊的碎髮,親昵地低語,“那是遺臭萬年的事,即使成功也會被後人不齒,隻是他敢這樣挑釁勳貴世家,阿兄就要讓他想起來,江山幾度易主,但我們世家可少有冇落的。”

*

冬季晝短,過了卯時,天還是黑沉沉的。

徐晉無聲無息地落在東宮裡,繞過守夜的宮人進了寢殿。

韓燁穿著裡衣靠在床頭看密報,見他進來便招招手,“回來了?”

徐晉快步上前,跪在他麵前。

“姬發怎麼說?”

“他很傷心,很生氣。”徐晉想了想,補充道,“但不想謀反。”

韓燁失笑,“怎地連謀反二字都出來了?”

“阿兄不想謀反!”徐晉不快地抿了下唇,“他隻說要教訓皇帝。”

“都叫上阿兄了?”韓燁摸了摸他的發頂,“孤把你從緹騎要出來時,就料到會有今日,此事確是父皇之過,人人皆道緹騎暗探無所不知,父皇被這言論衝昏了頭。”

韓燁歎了口氣,“江山萬古,大靖才隻綿延百年,可世家呢?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翻翻他們的宗譜,往前數三朝也數不到頭。”

“皇族和世家之爭永遠不會停歇,也永遠不會結束,倒下一批,再過幾十年,焉知不會有下一批?”

他似在向徐晉解釋,又似是自言自語,“高祖皇帝能統一天下,離不開世家的支援,因此大靖立國時高祖曾與世家誓盟,韓氏江山一日不滅,世家一日不另擇新主,皇權與士族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卻是父皇先背信棄義。”

徐晉多年來隻被教習武功,對政事策略一竅不通,隻是跪在地上,安靜地聽韓燁講。

“陸微尋以為他將你的身世抖落出來,是在給孤找麻煩?到底是庶民出身,隻看到世家子弟走馬鬥雞,看不到歌舞昇平下藏著的刀槍劍戟——高祖當年創立緹騎,正是為了對抗世家們的雲衛。”

雲衛?這倒冇聽說過。徐晉聽著,他還是不解,“可你也是皇族。”

“孤是姓韓,可孤的身體裡也流著世家的血。”韓燁蹲下身,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輕輕對徐晉說,“他們說孤血脈高貴,你以為在朝臣心目中,高貴的是韓氏血脈?”

“今夜過後,無論父皇怎麼想,那把龍椅都隻能是孤來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