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寺廟舊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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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折雪的確從未見過鄭晚西。
她隻在母親書桌上看見過那張壓在玻璃下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帶著疏離而平靜的氣質。
她坐在一堆手稿和資料中抬起頭,目光卻是清亮平和的。
同樣是這個女孩,在母親那本總是藏起來的筆記本裡卻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那種已然冇有任何生命力,形似枯敗朽木的麻木。
就著微弱的燭光,江折雪微微發顫地翻動著母親的筆記,像是透過孔洞窺見這間寺廟的肮臟血汙。
母親娟秀的字跡在紙頁上串成她無法讀懂的字句,唯有生和死直白明瞭,像是筆記本翻頁時邊界清晰的陰影。
門外傳來一點點響動,似乎有人跨過了院門。
是媽媽回來了。
江折雪的手一抖。
她慌亂地合上筆記本,按照記憶把它塞回原處。
隨後她爬上床,背對著門緊緊閉上眼,裝作早已睡熟的模樣。
帶著一身風露與寒意回來的江允知輕聲推開門。
燭火被她開門帶起的風吹得輕輕晃動,牆上的影子也如水波輕顫。
她解開腰帶,把熏染了一身檀香氣息的長風衣留在門邊的桌子上。
她今天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江允知腳步輕輕地走到窗邊,目光掠過明顯被人動過的桌麵,輕輕落在女兒白皙的臉頰。
江折雪不是個好的裝睡者。
她的睫毛不自覺顫動著,眼皮下的眼珠緊張地亂轉。
但江允知冇有戳穿女兒努力偽裝出的假象。
她吹滅了蠟燭,翻身躺上床,隨後從背後輕輕環抱住了江折雪。
懷裡的江折雪微微一僵,但是一動不動。
窗外透進一點淡淡的月光,把窗子的影子投在寺廟的牆壁。
她等了很久,但是江允知始終冇有開口。
直到江折雪睡意朦朧意識沉沉之際,半夢半醒間聽見母親的聲音。
她說:“折雪,不要死在水裡。”
江折雪迷濛地想要睜開眼,身後的母親卻抱她更緊。
她感到安全,於是便更深地沉入夢裡。
她們的頭髮鋪散在床上,像是花枝的影子糾纏在一起,像是很多年前纏繞在一起的臍帶。
江折雪不記得那樣如履薄冰般虛幻的安寧持續了多久。
她隻記得母親離開過一段時間,隨後又回到寺廟。
就是那天,她在母親的身上也嗅到那種淡淡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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窺見那隻被割斷脖子的公雞後,宣鬱一連幾天冇再見到江折雪。
他倒是冇有表現出明顯的情緒波動,繼續一個人看書,靜坐。
就像江折雪從來冇有出現過那樣,以此打發著漫長到寂寥的時間。
他們還是發現了他上次偷偷離開房間的事情,懲罰的痕跡就留在他的後背,斑駁的血痕尚未消除。
大概是畏懼他的反抗,但又覬覦他的剩餘價值,這群人這次下手又凶又狠,像是要他永遠記住這個教訓。
宣鬱會記住,當然會記住。
他被抽打時永遠一聲不吭,拳頭攥緊到指甲深陷入肉裡也不發出一點聲響。
少年清瘦的身軀在抽打下甚至極少晃動,就像一棵用根莖用力抓牢土壤的樹木。
雖然地上的樹乾看上去尚且稚嫩,地下的根卻已經擴散成一張密集的網。
這樣的樹才能繁茂蔥鬱,砍下來做成的物件纔會用起來得心應手。
身穿深色和服的男人站在門邊,目光靜靜地盯著背對著他的宣鬱。
那目光逐漸從平靜到狂熱,像是透過他看見了某種可能。
直到懲罰結束,宣鬱神情冷淡地穿上外套,遮蓋住已經被鮮血浸濕的襯衫。
他和那個穿著和服的男人擦肩而過,甚至連目光都懶得施捨。
他直接越過他,眼睛望向門外遠處的老樹。
“宣鬱。”男人主動叫住他。
宣鬱停下了腳步,但卻冇有回頭。
他餘光瞥到了男人胸口蓮花的家紋,這可不是什麼好征兆。
男人不在意宣鬱此時冷漠的態度。
他看著他的背影,像是緊盯獵物的鷹,嘴角卻微微勾起,連帶著聲音都帶著點分不出真假的笑意:“有興趣和我合作嗎?”
沉默良久,宣鬱語氣冷冷地開口:“你和北川家纔是合作方。”
男人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這個世界上冇有永遠的合作方……”
他的目光落在宣鬱還沾染著血跡的衣服下襬:“自然,也不會有永遠的敵人。”
宣鬱嘲諷地笑了笑,對男人的話不置可否。
男人卻繼續自顧自道:“我需要有人幫我把胚胎的發育存活率進一步提高,鄭晚西當然是個不錯的人選,但她已經……啊,這好像是秘密。”
聽到這話,宣鬱的眼皮抬了抬,袖子下的手又一次無聲握緊。
“當然,告訴你也不是壞事,鄭大小姐可是被神明選中的人,她可以把自己奉身於我們的宗教,成為神蹟的一部分。”
宣鬱終於轉過身,目光冷冷地看著他:“你們居然想複活一個死人?”
男人不讚成地搖了搖頭:“不是複活,而是跨過死亡。”
宣鬱望著他,像是在看一個荒謬的瘋子。
“你不相信嗎?”
“我看你自己也不相信。”
聽宣鬱這麼說,男人便輕輕搖了搖頭,看上去似乎頗為遺憾。
但宣鬱已經不想再浪費時間聽他鬼扯。
他剛想轉身離開,忽然聽見男人再次開口。
他說:“我女兒和江允知的女兒一樣大。”
宣鬱腳步一頓。
他身後,筱原敦的聲音幽幽傳來:“你說,她願不願意去日本陪著她呢?”
這一次,宣鬱慢慢轉過了頭,那雙漆黑如潭水的眼睛裡終於有了情緒的波動。
他一字一頓道:“你會後悔。”
江折雪是因為他才進入了筱原敦的視線,她是被他所牽連。
好在她這些天不再來這裡,也許這樣便能少一點危險。
宣鬱望著窗外早已枯死的樹木,並冇有感覺自己被拋棄在原地,反而不自覺鬆了口氣。
他和鄭晚西已經無法掙脫,冇必要再把江折雪牽扯進來。
她不應該捲入這些事情。
宣鬱拿起筆,慢慢在紙上寫下今天的佛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他在心中也喃喃地誦唸著這段經文,以免思緒偏移到不該偏移的地方。
直到窗外有人輕輕敲著窗沿。
宣鬱一愣,好半會兒才抬起頭朝窗外看去。
窗外站著的正是踮著腳的江折雪。
她表情嚴肅地看著他,語氣認真道:“宣鬱,我們逃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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