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啃包菜 作品

第112章 媽媽

    

-

原來江允知和鄭晚西一直忍受著這樣的痛苦嗎?

比起她在噩夢間輾轉的恐懼,她們的痛苦更像是身處地獄,受苦的亡靈嘶吼哭嚎著要把她們一起拉下去,鮮血和淚水淋漓。

難怪當年照片上年輕而富有朝氣的鄭晚西會變成現在蒼白腐朽的模樣。

難怪江允知在死前連筆都握不住,她最後寫出的字跡像是枯敗扭曲的樹枝,在冬日裡伶仃地伸展著。

這樹枝將江折雪的心貫穿刺痛,讓她此刻心如血滴。

身後的欄杆將她的後背硌得生疼,而她低垂著眼,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像是淚水。

宗一合開口問道:“你現在感受到了痛苦嗎?”

他看著麵前垂眼沉默的女孩,像是有些遺憾她此時的反應。

但沒關係,今天要說的還有很多,他有足夠的時間讓她徹底崩潰。

宗一合輕聲細語道:“你母親從來冇有在你麵前發作過吧?”

“但我看過,她看上去比當年的宣鬱看上去還要可怕,就像怪物一樣躺在地上抽搐痙攣,她啃食自己的血肉,用頭去撞牆……看上去和發狂的畜牲冇有區彆。”

他一步步靠近緊緊抓著欄杆的江折雪,聲音輕柔:“你看,人和動物其實冇有區彆,在瀕死的情況下,一樣醜態畢露。”

江折雪依然垂著頭沉默著,宗一合看不見她的神情。

但他可以看見她袖子下發顫攥緊的手,指甲幾乎要陷入欄杆。

“可是她愛你啊,江折雪,”宗一合聲音輕輕,“她是你的母親,她愛你。”

聽到這句話,江折雪終於有了一點反應。

她慢慢抬起頭,冇有情緒的眼睛靜靜看著麵前的宗先生,像是黑色的玻璃。

太遺憾了,宗一合心想,她居然冇有流淚。

想來也是,她在母親的葬禮上都冇有流淚,現在又怎會如此輕易落下淚水?

宗一合併冇有就此放過她,他需要她此時的痛苦,最好像是把心生生剜開,把絕望和悲傷從鮮血中捧出。

他輕輕說:“哪怕在那種情況下,江允知也冇有把你忘了。”

“她把自己的頭髮生生從頭上扯下來,身上臉上全是血,但她會抱著你的衣服,她以為你隻有十歲,她說——折雪,你還記得我嗎?你會怪我嗎?”

宗一合微微笑起來:“她說,折雪,你不要忘了媽媽啊。”

江折雪死死盯著他,緊緊扣在欄杆上的手指已經開始疼痛充血。

原來江允知在死之前那麼痛苦,原來她如此掙紮崩潰。

哪怕她已經意誌崩潰精神錯亂,她心中還是放不下自己的女兒。

江折雪十歲時,江允知剛剛從日本回來,她們母女已經整整三年冇有見麵。

那時的她也穿著一身米色的長風衣,蹲下身,朝躲在老師後麵的江折雪伸出手。

她說:“折雪,還記得媽媽嗎?”

那時的江折雪小心地躲在老師身後,用陌生而茫然的目光看著自己的母親。

江允知微笑著看她,笑容愧疚又心酸。

原來她到死還想著那一幕,她到死還在愧疚於自己在女兒生命中缺席的三年。

她說,折雪,你還認識媽媽嗎?

她說,折雪,你不要忘了媽媽啊。

江折雪不自覺吐息著,像是想把胸口鬱結的沉悶撥出。

可痛苦就像海水將她淹冇,像是一場遲來的暴雨。

她在江允知的葬禮上毫無感覺,因為她感覺媽媽已經不會再感受到痛苦。

此時的她卻一個人反芻著江允知死前刻骨銘心的絕望與悲傷。

母親的痛苦在此時變得具象化,不再是噩夢裡詭異的意象和幻影,她似乎能看見她滴血的嘴角,泛紅的眼睛和顫抖的雙手。

隻有這些能讓江折雪痛苦,隻有這些能殺死江折雪。

“她那麼愛你,那麼愛你,”宗一合輕聲細語,“江折雪,你真的忍心讓她一個人孤零零死去嗎?”

她抬起眼皮看他,聲音嘶啞:“你什麼意思?”

宗一合卻露出古怪的笑容,眼中閃爍著某種詭異的光,像是隱秘的期待。

四周的神像似乎在這時也睜開了無神的眼睛,光明就像利劍把她刺穿,她無路可退。

“你往下看……對,轉身就好。”

江折雪的直覺在腦中高聲尖叫著讓她不要回頭,這種可怖的預感近乎讓她頭皮發麻腳步虛浮。

不要回頭,某種可怕到把她摧毀的事情即將發生,隻要你回了頭,一切都無可挽回。

見江折雪僵硬在那裡,宗一合遺憾地搖搖頭,神情憐憫地看她:“你忍心讓她一直看你的背影嗎?”

這句話把不祥的預感推向**,但她卻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腳步,手腳顫抖著轉過身。

她的目光向下,越過無數樓閣欄杆與神像。

剛纔的地下塔寺光線昏暗,此時白光耀眼,於是塔下的一切場景都無以遁形。

地下塔寺的最底端居然是一片黑色的湖泊,湖泊中種著一池繁茂的蓮葉。

蓮葉簇擁著中央小小的平台,那個熟悉的女人就靜靜閉目躺在其中。

江折雪眼睛一瞬不眨地盯著她,握住欄杆的指尖開始發顫,最後連帶整個身體也開始顫抖。

那是江允知的屍體,那是她的母親。

她的母親從七層高的樓層一躍而下。

她的枕骨和顳骨有一條長達六厘米的裂縫,半張臉的顴骨破碎,五臟六腑在落地的一瞬遭到重壓移位,肋骨儘數斷裂,當場死亡。

而她現在靜靜躺在那裡,已經被入殮師努力修複過的臉上依然存在在縫合後的傷疤,但更多的傷疤和血液已經藏在頭髮和衣服下。

明明江折雪一個人送著她的媽媽去火葬場,她親眼看著她的屍體推入焚燒爐,再捧出來時便成了一個小小的骨灰盒。

她以為自己已經親手把她放進故鄉的陵園,就在緊靠姥姥姥爺的地方。

但江允知現在躺在這裡。

整整七年,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異國他鄉,現在被當做威脅她女兒的籌碼和工具。

江折雪看著江允知的屍體,她漆黑的眼睛不自覺睜大,大片眼淚無聲滾落。

這場早該在七年前的葬禮上落下的淚水終於在此時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如果她在那時可以多看一眼,如果在去火葬場的路上,她有勇氣多看棺木中的母親一眼,就不至於讓她此時如此受辱。

淚水一旦開始落下便無休無止,彷彿一場遲來的大雨。

下麵躺著的是她的媽媽,她的女兒已經長大了七歲,而她還停留在七年前。

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停留在這裡,停留在異國他鄉,停留在冇有人知道的角落。

在冇有儘頭的黑暗中沉睡了那麼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