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啃包菜 作品

第107章 不死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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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折雪……”

宣鬱的嘴唇動了動,無聲念出了那個名字。

月光傾泄如水,他眼前的場景也模糊而朦朧,唯有那雙漆黑的眼睛清晰。

“吱呀”一聲,江折雪推開了那扇木窗。

她就像無數次翻入宣鬱的房間那樣翻進寺廟的大殿,在周圍一眾神像的注視下慢慢走到宣鬱麵前。

他仍然躺在地上,模糊的眼睛努力仰視站在他麵前的江折雪。

他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隻看見月光映照在她漆黑的頭髮,染出一片朦朧的光暈。

江折雪輕輕瞥了一眼他桌上寫滿藏文的卷軸,隨後環視整個大殿。

和第一次來到這裡的宣鬱一樣,她的目光被那掛滿整麵牆的唐卡吸引。

濃鬱鮮豔的色澤,瑰麗奇幻的畫麵。

唐卡上的佛陀在蓮花和綢緞間伸出無數雙手,像是要把她拉入神明的國度。

“彆去……”

大概是看江折雪的腳步想要往那邊移動,宣鬱忍耐著巨大的疼痛艱難開口。

他伸出手,想要絆住她的腳步,捂住她的眼睛。

然後他聽見江折雪的喃喃:“人皮唐卡。”

宣鬱的身體再次僵硬,他勉強抬起頭,隻見她轉過頭看他,神情有些茫然。

“人皮唐卡,人皮卷軸,而你吃的是古經文裡推斷出了“不死藥”,那種東西裡全是重金屬和有毒物質……”

江折雪俯視躺在地上的宣鬱,聲音很輕:“宣鬱,你想死嗎?”

聽到她這麼說,宣鬱反而輕輕笑起來。

疼痛讓他的大腦變得遲緩,他居然忘了她的母親是江允知。

江折雪應該早就從她的筆記本裡發現這是個什麼鬼地方。

見宣鬱不答話,她也一時陷入了靜默。

良久,江折雪再次開口,她的目光落在那隻瓷瓶:“不能不吃嗎?”

宣鬱這次掙紮著搖了搖頭,輕聲開口道:“不能。”

宗一合逼迫他從這些古老的藏傳佛教文獻中尋找早已失傳的“不死藥”。

這些記錄在人皮卷軸上的古藏文早已冇有文化的繼承者,宣鬱卻能從大量文獻中提取文字的出現頻率,從基本的構字法出發,結合曆史學和語言文字學倒推其中的含義。

他是世所罕見的天才,所以他纔會被當成“禮物”送到寺廟。

宣鬱可以破解出卷軸上藏文的確切含義,卻不能真的給他們找到“不死藥”。

所謂“不死藥”,即“長生不老藥”,各個宗教中都有它的影子。

雍正在晚年癡迷上了道教的仙丹,據說這種丹藥可以延年益壽,幫助皇帝長命百歲,甚至“羽化登仙”。

道士們為了顯示“仙丹”的與眾不同,往其中加入了大量昂貴而稀有的成分,包括金銀、黑鉛、礦銀,燃燒時又用到了白炭和紅爐炭等。

這些成分正是現代所熟知的汞、銅、銀等重金屬。

宣鬱從人皮捲上破解的隻字片語也與此類似,畢竟人類對長生的追求永無止境。

他們把冇有儘頭的生命看作人生無上的追求,因此往通往“長生之路”的神藥中加入了他們認為最為珍貴的材料。

也正是這些珍貴的材料殺死了他們。

宗一合逼迫宣鬱推斷“不死藥”的成分,但他也不是完全信任他。

所以他會讓把每一份煉製出的丹藥送到宣鬱麵前,讓他最先服用。

宣鬱不是冇有嘗試過抗拒。

他把瓷瓶裡的藥物碾成細細的粉末,儘數倒入了佛像前的香爐。

但宗一合在次日送來了一幅全新的唐卡。

上麵用藍靛、孔雀石、硃砂和雲母等細膩地繪出了六道輪迴圖。

閻魔羅王怒睜著三隻眼,懷抱代表著輪迴眾生之態的圓盤,代表著“貪、嗔、癡”三毒的鴿子、豬、蛇在外盤糾纏成環。

如此鮮豔的色彩,如此逼真的畫工。

還有如此濃鬱的血腥味。

宗一合站在他麵前,淡淡笑著看他。

而他身後,僧人們把這幅新唐卡掛上那已經鋪滿唐卡的高牆。

宗一合看著他,唐卡上的閻魔羅王也看著他。

良久,宗一合輕輕開口,他說:“宣鬱,這個人是因你而死的。”

那之後,宣鬱再也冇有抗拒過那些藥品。

他安靜又沉默地把這些送來的藥吞下喉嚨,在一眾神像的注視下,在唐卡上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感受那幾乎要摧毀他全部意誌的疼痛。

殺人償命,雖然他不是拿刀的劊子手,這也是他應該得到的懲罰。

在這個月光如水的夜晚,神像看著他,唐卡上的神明看著他。

江折雪也看著他。

她微微俯下身,手指按上宣鬱的手腕,在感受到他身體的僵硬和抽搐後目光更深。

宣鬱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像是春日裡浮動的花香。

花香蓋過了大殿的香火和血腥味,讓他的大腦得以喘息片刻。

“冇事,”宣鬱輕輕開口,“我用量很謹慎,不至於死……吃點苦頭罷了。”

這話讓江折雪的目光微微顫動一瞬,像是玻璃映照著泠泠的月光。

而宣鬱對著她微微笑著,就和平常一樣,聲音也是溫和的:“回去吧,乖乖睡覺,把今天看到的都忘了。”

江折雪卻靜靜看著他,漆黑的眼睛就像玻璃。

宣鬱默默等了等,並冇有等到她的回答。

他剛想再開口,江折雪忽然彎下腰。

她和他額頭相抵,宣鬱可以聞到她身上馥鬱的香氣,像是他窗台柔軟的梔子。

江折雪說:“宣鬱,你是不是覺得你是罪人?”

聞言,宣鬱閉了閉眼,好半會兒才輕聲答道:“不是嗎?”

江折雪並不回答,她冷冷地看著宣鬱,忽然以一種完全稱得上凶狠的力度咬上了他的肩膀。

這個動作不帶任何曖昧的意味,就是最原始最殘忍的獵殺,她的牙齒隔著衣服咬破他肩膀的皮膚,血液便絲絲沁出。

要是江折雪咬的是他的脖頸,宣鬱此時大概會因為動脈出血而死。

但他並冇有抗拒,反而努力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像是安撫,又像是安慰。

江折雪冇有給他太多安撫的機會。

她伸手推開了他,隨後站起身,擦去嘴角粘上的一點血跡。

而更多的血液瀰漫在她的口腔,順著喉嚨向下,與她的身體相融。

江折雪的聲音冷冷:“宣鬱,如果你真的要信仰什麼,不如信我吧。”

她居高臨下看他,背後便是垂目的佛像,月光照在她麵無表情的臉龐,而她的眼睛漆黑如玻璃。

“如果你一定要覺得你有罪,那就當我的罪人,我會幫你洗清罪孽擺脫痛苦。”

看著麵前的江折雪,宣鬱感覺自己停滯許久的心臟再一次搏動起來。

像是有萬千飛鳥朝她飛去,而他是起點的湖泊。

“好啊。”宣鬱輕輕說,眼淚從眼睛流出,順著臉頰流淌在地上,“你就是我的菩薩……我的神明。”

那之後,宗一合再也冇有把裝著藥品的瓷瓶送給宣鬱。

意識到那些藥送到了誰的手裡,宣鬱感覺自己更加驚慌。

江折雪對此卻反應淡淡。

“你不是說你用量很謹慎,吃了不會死,最多受點苦麼?”

“但你不能……”

江折雪表情平靜:“我為什麼不能?”

她合上手裡的書,扭頭看身後的宣鬱:“如果你是罪人,那我也是,整個寺廟不會有人清清白白。”

“冇有一把火把這裡燒乾淨,我們就是共犯。”

她的目光回到手裡的書,那是江允知從日本帶回的。

是一本《城南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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