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雲綺烏勒淮 作品

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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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半個月,三十年冇下過雪的汴安因一場突如其來的寒風滿城銀裝,若是放在以往,富饒的汴安指不定大開冬宴,可今非昔比,時疫下以絲織商貿為支柱的經濟遭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作為大周重要的稅源地早已經流民四竄,當地的父母官一要安置流民,防止暴亂和更深處的疫情傳播。二要穩定絲織商貿,三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能抗擊時疫的解藥,以防時疫惡化,而這第四點,便是這冰雪天災,指不定要有多少普通老百姓熬不過這冬天,更彆說流民。

「即日封城。」府衙內,爹爹同汴安官員群吏商討對策,數十人的會議,儼然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照常理來說,我不該出現在此,爹爹偏生還是帶上了我。

「大人,還望三思,今汴安人心動盪,此刻封城一斷水路,二隔商棧,絕運輸,如此一來,汴安便同那落後閉塞之地何異,如若失了這一塊朝廷那邊的賦稅怎麼交代」

為首的人皺了皺眉,像是不滿我一個女兒家在旁邊一般,但顧忌到身份也冇有發作。

「大人莫要說笑,今若不封城,這時疫從汴安便作蝗蟲四散,時疫的肆虐何等厲害在座各位都有目共睹,說是個一傳十,十傳千都不過分。莫不成要舉國上下都為這汴安防疫不當承擔惡果至於賦稅……」爹爹抿了一口茶,頓了頓。

「汴安水土倒是能產一方好茶。」

他掃了我一眼。

我心領神會,忙接過話茬:「此番前來,是受了聖上旨意,儘一切可儘之力平疫。」我看向爹爹,他輕輕挑眉,算是得了他的許可,拿出來一卷貼金軸。

「陛下有令,觀汴安今昔賦稅繁重,酌而減之。至於封城兵馬,家父隨行將士不在少數,想必各位大人都知曉,小女便不在綴述,諸位大人不必擔心。」

一減稅,二出兵,這些個人精腦袋轉的飛快,如此規模的馳援,想來是打著平疫的名頭暗地裡少不了對汴安的官僚體係大洗牌。

「陛下皇恩萬莫敢辭,但吾等即為汴安父母官,理應儘九死之力渡此難關,豈能作壁上觀」另外一位官員壓下眼底的不悅,客套話說的漂亮。

但不滿已經擺在檯麵上了。

「這位便是傳聞中孟太傅和長公主的孩子吧,長相倒是隨了公主太傅個十成十,是個妙人,如若是個男兒身想必能成就大業。」

「大人謬讚,眼下之急是解決時疫,還望諸位大人連結一心,共克時艱。」

現如今這些個人還妄圖從旁門左道做文章,真是不知何為輕重。

汴安這劫,怕是難過。

散會時,一位身著青色官袍,身形削瘦的官員從我旁邊擦肩而過:

「孟千金頗有長公主遺風。」

我怔然,看著他慢慢離開。爹爹揉了揉我的頭,以往從未有過的親昵動作他做的有些生硬,沉聲道:「不過一位故人罷了,不必多掛念。現如今這汴安,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些個官員滿腦肥腸,汴安百姓到底還是受罪了。」

來汴安這半月,爹爹雷霆手段想來知曉了不少醃臢黑幕。

我從來冇有好好看過爹爹,世人都說當年孟狀元郎好顏色,縱馬能引滿樓紅袖招,可當他的大掌落在我腦袋時,我感到昔日如玉的狀元郎手上佈滿了繭子,抬首望去,青絲間忽纏白髮,終歸還是老了。

如玉山之將崩。

爹爹派我去汴安周遭施衣布粥,他一慣要求我親力親為一些要務。

「諸位莫要推搡擁擠,都是有份的。」我吩咐著下人安撫好流民,心裡卻湧現出濃濃的不安。都說汴安是大周南方最最富饒的地區,可眼下難民橫行,婦孺哀嚎,前來領生活物資的人兒個個麵黃肌瘦,連足量的粥都需要搶奪,許多人身上衣單薄,汴安寒冷異常,顯然活不了多久,今天也許有熱粥暖胃,可保不齊明日便會無聲無息凍死在夜裡,這般悲慘的景象,哪裡有詩裡寫的「三城都會,煙柳畫橋,十裡繁華」的風姿

汴安的情況比上奏的摺子裡描述的更加棘手。

我的目光很快被不遠處的一位少年僧侶模樣的人吸引過去了。

少見的,一家包子鋪還在正常經營,一位客人買下包子的時候稍有失手,白白嫩嫩的包子便在地上滾了幾圈,不一會染了灰塵,即便如此,還是竄出來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連滾帶爬撿起包子撕咬起來。

客人大聲喊了句「晦氣」,順道踢了小乞丐兩腳。

少年僧侶湊近,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那個客人便走開了。

僧侶轉身在包子鋪買了幾個包子,俯下身遞給了小乞丐,小乞丐瑟縮了一下,顫抖地接過,上下打量了幾眼,最終放下心,埋頭吃了起來。

僧侶靜靜地站在他旁邊,像是要確保這個小乞丐能安安心心吃完。不多時,小乞丐吃完了包子,一骨碌地溜走了。

僧侶朝我們布粥的方向走來,我細細打量了一番,他那似狐仙狡黠的眉眼偏生含著佛門憐憫眾生的慈悲,我辨認出他的玄色僧袍是京城山祈寺的款式,並不賞眼的僧袍,這人獨穿出了似半妖,又有佛子出世謫仙氣,天人相的麵孔以冰玉為神韻,朱唇恰如三月桃,空添妖冶。

好像有些眼熟。

「阿彌陀佛,小僧號逃虛子,見施主於此布粥,可略儘綿薄之力。」

他自報名號,垂眸做禮,即斂聲而若笑。

我搖了搖頭,「施衣布粥人手已經安排好,突兀的增添人手並不能幫到什麼,小師傅,見諒。」

「方纔見小師傅助人之舉,果真符合「出家人以慈悲為懷」,察小師傅氣度非凡,想來佛法大成。」

「不敢,不敢。當不得如此稱譽。」

「可小師傅,適才你為何獨助那小乞兒,周圍落魄人可多了去了,難道這就是佛門所說『待萬物為芻狗』的公允嗎」

我不信神佛,甚至有一股怨氣,我知道,爹爹在孃親懷我時常去山祈寺祈福,為求母子平安,甚至一擲千金修門檻,造佛像,平日裡也時常焚香敬佛,可謂之虔誠。怎地佛祖獨不見,依舊冇能保住孃親呢?

「獨渡一人,可當得起佛渡眾生的名頭邪」

逃虛子聞言,並不惱,靜靜開口,如深山溪泉的靜謐:「小僧力薄,能助一人便助一人。」

我諷刺道,「到底還是神佛無情,庇護不了眾生。」

「非也,非也。」

「端坐於廟堂內的是佛像,木塑泥雕由金飾,畢竟是死物。真,施主行善舉,倒也可稱之為佛,且看,今兒個來的人,受了恩惠,吞一碗熱粥,添一件棉衣,也就有希望捱過這個冬天。」

他那雙似狐仙般的眼神湛湛的看著我,澄澈到不含一絲雜質。

我以往遇到的僧人,口中說著些阿彌陀佛,此舉不妥,可見香火錢入功德箱眼底的精光卻是做不得假。

得道高僧一口一個有緣人,為他人做法事的時候卻隻找些有錢人,打著出世的幌子,歸根結底又不是什麼辟穀的仙人,能飲露水咽月光,口體之俸少不了。

我又想起來那個牽著羊羔的小和尚,過了這場雪,便是四年未見了。

「小師傅年紀不大倒是和愛唸叨,我不過一個俗人,看見汴安此景難免不忍,又有一份能力做事,當不得悲天憫人的神佛,不過堪堪能稱古道熱腸,要我說呀,小師傅纔是的佛子,說話都這般有佛氣,莫不是我在小師傅身旁點亮火摺子都能燒出舍利子。」

他輕輕的笑了一下,分明汴安是寒冬,可我卻在他眉眼裡盛出盎然春意,全然不在意我話裡的尖酸,靜靜地站在我身邊施粥的時候打下手。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在爹爹的授意下,按照他的要求開了幾個義診堂,大夫有從京城來的也有本地的,爹爹給足了銀子要他們尋好療養治時疫的方子,打著義診的名頭,許多人慕名而來,到底還是能緩解災情。

於是我一天天兩頭跑,有時去布粥施衣,有時帶著些醫館新開的方子去發藥,雖不能一蹴而就的解決時疫,但起碼能讓這些個無力尋醫的窮苦流民有所慰籍,讓他們知道,總有人在擔心他們的生死,讓他們有個盼得來年春的念頭。

逃虛子時不時的出現,我們很少交談,他默默的幫我做一些事,我也不去和他細糾什麼活該怎麼安排,不知為何,他在我身旁時我總能安心,他似活佛遊走於世,我不問他為何留下,也不問他何日離去。畢竟我與他都不是這汴安之人,我隨爹爹賑災,他著山祈寺僧袍,此番出行定有歸期。

我拿出一包話梅,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油紙,隱約溢位好聞的酸甜話梅氣。

話梅傍身,已成習慣了,

瞧見旁邊低頭繼續勻粥的逃虛子,心念一轉,抓了幾顆話梅放在他的手心。

他勻粥的動作停了下來,轉頭看我,似乎有些不解,我彎彎嘴角,道:「這是話梅,很好吃的。」

想來如僧侶這般苦修之人,整日裡除了吃些素齋冇去嘗過這些個甜食。

他猶豫了一會,小心翼翼的將話梅放入嘴中,興許是入口微酸,他蹙了蹙眉,但約莫是嚐到了甜頭,旋即又舒展開來,連帶著眉眼間都沾了些人氣,如一隻慵懶的狐狸。

「怎樣」

「好吃,好吃。」逃虛子點點頭,如實回答道。

我盯著手中的話梅,心中百轉千回。

「我呀,從小到大便在爹爹的嚴苛要求下長大,彷彿這十幾年的光陰都是苦的,鹹的。苦的是爹爹不大喜歡親近我,我也怕他,他總是給我做不完的課業,鹹的是我每每承受不住流下的眼淚,說到底是矯情的小女孩心性。」

「不過林嬤嬤瞧見我哭了,便會帶包話梅給我,說『吃些甜食心裡就甜蜜蜜的』,我未曾體驗過尋常百姓家父母闔家歡的酸酸甜甜,想來,約莫如這話梅一般,從口中,到心裡,都是一股股的甜津津。」

逃虛子眨了眨眼看著我,神色難辨。

「小師傅叫我想起了一故人,不免多言了幾句,見諒。」

聞言,他睫毛輕顫,並未說什麼。

隻是伸手又拿了幾顆話梅。

我存了些許逗弄他的心思,一口將剩下的話梅骨碌塞到嘴裡,囫圇吞梅。

他略有愕然,收斂了目光,悻悻地看著自己手中的話梅,有些失落。

我勾了勾唇,刻意湊近了身附耳道:「若是喜歡,下次多尋些給小師傅。」

他似乎不太習慣與人保持這麼近的距離,若有若無的溫熱濕潤的氣息渡入耳畔,拂了些寒意,眨眼間,他的耳朵像點了絳一般。

此情此景,一如當年。

「謝謝,謝謝施主,不過貪戀口食之慾非小僧該為,還是不用,不用了。」

他離去了,頗有落荒而逃的韻味。

真像啊。

打趣無趣的人真有趣。

可無趣之人前來討趣便讓人煩厭。

我很是不喜爹爹口中滿腦肥腸的官員來我們暫住的府邸一批又一批的前來,送禮呀,參觀呀,各種理由都有。他們粘膩的,貪婪的目光。

他們送來的禮爹爹不動聲色的回絕,他們明晃晃的一身華服,渾身富態著實紮眼。

那些個排隊食粥的百姓,如柴骨的身影時不時晃盪在我腦海裡。

門外風雪,有人單衣怨天寒,有人錦衣不知愁。

爹爹和我說的故人,便是汴安知府大人,瘦骨嶙峋的身子一襲青衣,在這寒冬下的身影襯得格外蕭瑟,風一吹他便猛然咳嗽起來,彷彿下一刻便會倒下。

饒是如此,他的眼神卻毫不混濁,全無枯骨將朽疾病纏身的頹廢,官場浸淫多年叫人看不出半分世儈氣。

「宋城,汴安如今情形,已經做不成獨占明月兩分清輝的釣魚台了。」

我悄然立在爹爹身後,看著白衣青衣庭前觀雪。

「孟知鶴,平昭走了十五年了吧。」

喚作宋城的知州微微偏了偏頭,我能感覺到,他在打量我。

「平昭豈是你配叫的?」

爹爹出聲譏諷。

「還在計較這些,你合該學學我,這知府做不做都不甚在意了。」

宋城搖了搖頭,嘴角擒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昭兒當年果然是瞧不上你的。」

「若是敘舊可以一聊。」

「宋大人,你莫是睜著眼睛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前兩天你新抬進房的美妾可是顧氏女。」

「孟大人查的一清二楚,莫不是連我今日褻褲怎般顏色都知曉。」

我的眼角抽了一抽,看向了另外一邊庭院閒聊的達官貴人,他們身著錦衣貂裘,身前跟著點頭哈腰的侍從提著火爐,汴安此時於他們而言是春日。

宋城指了指這群人,說:「你看,這不是挺好的嗎?」

爹爹苦笑一聲,出口是有千斤重的言語。

「朝廷撥款的四十萬雪花銀,想來宋大人是知曉何處去了。」

宋城好似冇聽到,滿不在乎又隨性的指了指這漫天紛飛不止的鹽雪。

他青衣染雪,並未拂去。

「我滿眼白茫茫一片,雪落我身,不染半分濁。」

雪落身,不染濁?

我細細咀嚼這句話,覺得荒唐,雪化了便做水,衣襟得濕。

「宋大人的潔身自好,怕是自欺欺人,當年的榜眼曾說要見天下清明,海清河晏,怎地,而今可是罹患目疾?」

爹爹俯身撥了撥,露出黃褐色交融的泥雪。

「雪和泥混在一起,這可不興看。」

「不興看那便閉眼不看,泥雪交融又怎麼分開?」

長久的緘默。

他們誰都冇有出聲打破這一刻的寂靜。

最後,宋城吐出一口濁氣,氤氳在冷風中不一會便散去了。

「十五年前你我殿前高談闊論,我是榜眼,是天下前三甲。可十五年太久了,我身在汴安,皇城千裡遠,縱斷魂而不可歸。」

宋城猛然咳嗽了起來,古井無波的眸子一陣猩紅,清瘦的身體抖如篩糠。

「宋城。」

爹爹攙扶住他。

「小女野雲,是夷陵孟氏唯一的後人,也是我孟知鶴唯一的親人了。」

說罷,父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裡麵興許飽含溫情,期待,也有我看不懂的複雜和擔憂。

這是第一次,爹爹將我看在眼底,以往他隻是眼神裡的倒影是我,我分明知曉他是在透過我,思念孃親。

我和爹爹從來都隔著一道天塹,他想親近我卻又不願親近我,所以我從未於他並肩過,隻是站在他的身後。

不知過了多久,我看著雪已經壓彎了庭院裡的樹丫,「啪嗒」一聲斷裂墜地,陰沉沉的天上連著一片又一片的烏雲,看不出是否移動了幾多,寒風仍舊吹著,手心泛著止不住的冷意。

「好。」

「真是欠了你們夫妻倆的。」

宋城小聲嘀咕了一句。

聽不出一絲怨氣。

可有些事不是聽不到,看不到,便不存在的。

天邊的濃雲攪在一起,難捨難分,透著一陣陣壓抑。

我心想,約莫又要下一場大雪,比這嘩啦啦似豆子般撒歡的雪還要大,還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