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棲枝 作品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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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身邊的訊息向來是長了腳的。原雎前頭剛出太宸殿,訊息後頭就傳到後宮王貴妃那裡。世家大族出身的名門貴女王貴妃頭回破了端莊嫻雅的風度,一口水噴到自己兒子臉上。

“胡言亂語!”王貴妃怒道,“怎會有如此荒唐之事!莫不是你編來誆騙本宮的?”

皇帝身邊端茶倒水的內侍跪伏在地瑟瑟發抖,嚇得一句話都不敢說。大皇子接過一旁宮女遞過來的手巾擦拭頭臉,鎮定道:“母妃冷靜,無風不起浪,想來錢內侍無緣無故是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何況一國將軍,堂堂侯爵自請下嫁太子這樣荒謬的事,冇有非一般的想象力是想不出來的。大皇子可不認為正在自己腳邊觳觫的內侍會有如此絕倫的想象力。

“你且說說細節。”

王貴妃也平靜下來,冷冷盯著錢內侍。

“是……是小人親耳聽到的。武安侯說他想做皇後……又說想嫁給太子……”

王貴妃忽然冷笑一聲,打斷道:“以為當太子妃就能當皇後了?恐怕小病秧子活不到即位那日!”

大皇子手掌虛壓,溫聲道:“母妃稍安勿躁,且再聽聽錢內侍怎麼說。”

錢內侍等了一會,見王貴妃冇有話再說了,纔敢繼續道:“陛下大發雷霆,斥罵武安侯大膽,武安侯麵不改色,說有要事要同陛下說,請陛下屏退左右……之後的話小人便聽不到了,隻知道武安侯離去後陛下在太宸殿中坐了許久,後又叫來裴給事,問他……問他太子娶妃是個什麼章程。”

王貴妃麵沉如水,大皇子亦不說話。

三月春風和煦,吹麵不寒,鼻端隱約聞到牡丹的香味,是王貴妃種在宮院中的玉樓春。

王貴妃出身洛陽世族王家,少女時曾因生病在洛陽老家修養過幾年,直到入宮方纔回京。洛陽牡丹最美,王貴妃在洛陽老家時尤其喜歡,入宮後廣搜天下牡丹名種,這玉樓春便是去歲清河縣一民間花匠進獻,色白如雪,其瓣如緞,頗受王貴妃喜愛。

王貴妃目光凝視在玉樓春上,等回過神,錢內侍已經離開,大皇子側立在她身邊。

“母妃不必太過憂心,莫忘了太子身上的‘醉夢’。”

王貴妃嘿然不語,精心保養的麵龐顯出幾分疲態。對太子道:“我有些乏了,你先回去吧。”

大皇子眉心一擰,又很快鬆開,躬身行了個禮:“母妃且休息。”

說罷轉身離開,宮中頓時靜了下來。劉媼走到王貴妃身邊,輕聲問道:“娘娘可要小睡?”

劉媼是王貴妃的乳母,看著她長大,看著她少女時被送回洛陽老家,也看著她入宮。三十多年來她所經曆、所做過的事劉媼無一不知。王貴妃歎息,“阿母,我心裡難受。”

也隻有劉媼知道王貴妃心結在何處,並非是太子所想那般擔憂武安侯支援太子,以至於令太子有機會踐祚。

娘娘是想起了往事。

劉媼走到王貴妃身後,輕輕為她按摩起兩鬢,“娘娘何必記掛往事,程皇後當年再受寵,不過是個馬伕女兒,也隻能落個身死的下場。縱使兒子當了太子,也是秋後螞蚱,蹦躂不了幾天。而您是洛陽王家的小姐,如今又是宮裡說一不二的貴妃,大皇子也爭氣,您還跟個死人賭什麼氣?”

她壓下身子,在王貴妃身邊附耳道:“如今要緊的,是對付那一位。”

不必明說,如今宮中能被王貴妃視為勁敵的隻有住在亙芳宮的那位曹淑妃和她所出的二皇子了。

王貴妃也有些後悔讓大皇子走早了。太子不足為懼,可武安侯自請下嫁勢必引起朝堂動盪,乃至局勢變化。曹淑妃與二皇子不可能不做準備,她和大皇子也應當未雨綢繆纔是。

好在太子離開還不多久,王貴妃道:“阿母,你叫個宮女去追大皇子。”

話音剛落,大皇子的聲音隨之響起,“母妃不必追了,兒臣正好回來。”他微微讓開身子,露出身後的女人,“姨母剛好來了,兒臣送她一遭。”

正是左仆射韓翦的妻子,王貴妃的妹妹王夫人。

“阿姊。”王夫人笑語盈盈走進殿中,王貴妃剛剛揚起的心又落下去幾分。

話分兩頭,椒華宮中那對母子如何商議暫且不提,隻說自從衛嫣提出要見原雎一麵,本就對兒子心懷愧疚的皇帝立馬安排。

去歲冬天衛嫣剛病了一場,至今還未大好,不便出門,便讓原雎入東宮拜見太子。

衛嫣坐在白紗帷幕之後,身影隻隱約可見。即便以原雎能百步穿楊的好視力,也隻能看見太子身穿月白衣裳,頭戴發冠。

“武安侯,”衛嫣道,“聽說你自請入東宮為太子妃。”

原雎長揖:“正是如此。”

“大膽!”衛嫣驟然發難,聲雖不大,卻攜千鈞之勢,“太子妃,東宮之主婦也。既是婦人,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應當無一不通。武安侯,你懂得哪樣,也想入主東宮?”

從十三歲起便在軍隊摸爬滾打的原雎自然不懂得什麼三從四德,也不需要懂。他抬眸,目光灼灼望向白紗後那道身影,“臣不知什麼婦德婦容,隻知心有所慕,便當竭力追求。臣戀慕太子,便追求太子,不知何錯之有?”

“戀慕本宮?”

衛嫣倏然間站了起來,走近白紗。原雎已能看見他的輪廓,即便是寬大的衣裳也遮掩不住那消瘦的身形。

“你何時見過本宮,也敢說戀慕?”

原雎道:“建和元年上元宮宴,臣外出醒酒,曾在春波湖見過殿下一麵。”

“是嗎?”衛嫣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須知自古女子嫁人慎之又慎,侯爺雖是男子,到底是嫁入東宮,想來應當如世間女子一般,不僅看夫君相貌,還要看夫君人品。侯爺既是隻見過本宮一麵,又何以知曉本宮秉性品行,以至於非嫁本宮不可?”

原雎目光更熾,“殿下品性臣自然清楚。建和元年砥城之戰,西北軍與羌族鏖戰數月。營中糧草告急,是殿下設法籌措糧草送入營中。此情臣永世不忘。”

衛嫣聞言默然。

送糧草這件事他還記得,原雎寥寥數語之後是官場勢力間的博弈。

建和元年春,西北軍大敗鮮族不久,其時原雎名聲未盛,異族多以為不過是個黃口小兒,僥倖勝利罷了。何況鮮族先王剛剛去世,眾王子奪權正烈,難免顧此失彼,這才讓原雎有機可乘。

於是聽說西北將領換了個年僅十八歲的少年,紛紛笑晉國昏頭,竟讓個毛都冇長齊的小孩領兵,豈不是拱手讓江山?

羌族率先起兵,攻西北邊城砥城,西北軍駐紮之地。

訊息傳到朝中,原雎尚在抵抗,朝中已認為還是早日投降為好。既減少損耗,未來和談時羌族也少些理由獅子大開口。

皇帝雖然也非完全信任原雎的能力,提拔他做將領不過是矮個裡拔將軍罷了。可真要讓他什麼都不做,就這麼輕易將砥城拱手相送,卻又不甘心。於是遲遲不肯下旨令原雎退兵。

雖未下旨退兵,卻又無法增兵或支援。

國庫空虛,財帑都在世家大族手中。且是君道雖存,主威久謝。以皇帝如今的尷尬處境,縱然知曉世家們堆金積玉,為個青樓美人都能一擲千金,又怎敢伸手去討要,還是為了一場世家不看好的戰爭?

原雎連戰數月,隻靠城中百姓捐獻出資。可先不論砥城不過是個西北小城,縱是洛陽和長安這樣的富庶之地,又能支撐得起戰爭多久?若是冇有朝廷支援,也不過是坐以待斃而已。

衛嫣看得明白。他雖是個名存實亡的太子,手中無權無勢,卻頗受皇帝寵愛,向來賞賜不斷。便將東宮中值錢事物變賣,換做糧草物資送入砥城,這纔有了砥城之勝。

從此原雎名聲大噪,衛嫣卻絕口不提自己送糧草之事。

於衛嫣而言,他很清楚自己身上有毒,也不奢望能夠找到解藥。皇帝寵愛他不假,可連給他下毒之人都找不到,更彆說是解藥了。他不過是想著自己是個將死之人,用不著那麼多好東西,倒不如換了錢用在有需要的地方,這纔有了這一回事。

當時不過心念一動,卻冇想到原雎竟然記了這麼久,還在四年之後給他帶來天大的麻煩。

衛嫣暗歎,麵上卻還一派平靜:“既然武安侯心意已決,那本宮也就不再多言了。本宮還有事,武安侯——”

“殿下且慢,”原雎打斷道,“臣有禮物想送給殿下。”

衛嫣稍一沉吟,隨即一隻手輕輕穿過白紗交疊處,送到原雎麵前。

是殿下的手。

原雎呆望著那隻如玉般的手,心頭微熱。想要握一握,卻又擔心僭越,隻好忍耐著抽出懷中木匣,輕放在那隻手上。

握著木匣的手又收回白紗之後。原雎心頭亂跳,看著白紗後衛嫣打開木匣,從中取出一張羊皮,隨即輕“咦”了一聲。

“這不是……”

原雎道:“此乃臣的嫁妝。”

“嫁妝?”衛嫣聲線微揚,“這分明是高祖時本朝地圖,侯爺用這個當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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