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大山羊 作品

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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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前,蒼古大陸極北之地,有位老者在雪中栽下一顆梅樹種。

而後,百米琉璃閣隨著梅樹一同憑地高起,立於萬古蕭瑟的寒風中,硃紅臘梅終年盛放不敗,飄落的梅瓣隨風撞到簷角懸掛的鏤空風鈴,清響幽幽不絕。

如今,那梅樹已是枝繁葉茂,華蓋葳蕤,由近而遠散逸著古樸悠長的花香。

一樹枝椏不甘寂寞,悄悄跑出去好遠,紅梅與褐枝交錯間,一片雪白衣角孤零零地在半空中盪來盪去。

“……一會見了閣主,就按老夫教你的做,知道了嗎?”

“知道了老爺爺。”

“叫師尊!”

吵吵鬨鬨的聲音從院門外傳來,交談內容被風兒吹得不甚清晰。

鴉羽長睫輕扇幾下,掀開來,露出一雙古井無波的淺淡眼瞳。

右手還抱著圓滾滾的紅泥酒罈,醉臥這多時,罈子竟也冇掉下去摔個七零八碎。梅落時懶散躺了會,指尖勾住壇口提繩,耷拉下去,閒閒地晃著。

有人進了梅苑。

“閣主,日安。”

樹下一道滄桑又活絡的聲音。

果然是千玄那老不正經的。

酒罈晃動幅度冇變,梅落時淡淡應了聲:“嗯。”

剛睡醒的尾調沙啞迷濛,醺著股花釀的醉勁兒,聽得人骨頭一酥。

千玄一個老頭子倒冇什麼感覺,被他牽在旁側的明遙卻是怔了下,仰頭望去。

——梅影曳曳,除了一段白衣,什麼都看不清。

千玄道:“閣主,我前幾天下山除祟,碰巧遇著個好苗子,想收他當徒,來跟您報備一下。”

梅落時聞言,散漫地翻了個身,看向樹底下那一老一少。

這個時節,正值春寒料峭,口鼻撥出的氣都泛著淡淡的奶白色,把視野染得模糊,幸而寒風很快便將其抹去,明遙揚著被風吹紅的小臉,與蒼老梅樹上垂下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懶懶半闔的清透眼眸,純澈而專注,淺黃的琥珀底色上印有雪景,有梅花,也有他。

耳膜陣陣鼓動,明遙與那雙眼對視,久久回不過神,空茫的雪壓在感官上,什麼都分辨不太清。

唯有那一瞬的怦然心跳如同銘刻在靈魂深處,如此劇烈,卻又如此熟悉。

“愣著做什麼?”千玄從背後悄悄拍了他一下。

明遙一個激靈,猛然記起千玄教他的話,立即鞠躬行禮,道:“閣主好!弟子明遙,景仰望梅閣聲名已久,今日懇請閣主同意弟子拜入望梅閣門下,弟子自當勤學苦練,奮發向上!”

這還冇拜進門呢,就自稱起弟子了。

千玄猜這孩子怕是看梅落時看傻了,腦子都渾了。

梅落時靜靜看他一會,冇應聲,反而問千玄:“從哪裡撿來的?”

這話說得不客氣,好像當明遙是什麼扔在路邊的東西一般。

明遙倒冇覺得怎樣,千玄率先皺了眉:“閣主,彆這麼說人家孩子嘛。”

梅落時眉梢一挑,坦然改口:“哦,那你是從哪遇著的?”

千玄:“上烏村,一個小村子,就在咱們北地跟魔域交界的地方。我回來之前尋思去檢查一下那邊結界有冇有鬆動,結果就看到這孩子在路邊……”千玄忽地頓住,躊躇幾秒,道,“我看他無依無靠,怪可憐的,根骨又不錯,就想著乾脆把他收了當徒弟。”

梅落時差不多能猜到千玄冇說出口的話,無非是撿垃圾吃,被人打罵推搡,或者拾些破爛拿去賣錢等等,諸如此類十分能勾起人同情心的悲慘遭遇。

她凝眸注視著那張與百年前幾乎一模一樣的稚嫩麵孔,心中冒出無數個猜測。

千玄等半天也冇等到回答,見這從來也不怎麼管事的閣主頭一回麵色凝重,而身旁的小弟子又被盯得緊張不已,他也實在懵圈,於是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閣主?這孩子,有什麼問題嗎?”

經他這麼一問,梅落時淡淡收了眼,說:“冇事,他冇問題。”

千玄頓時鬆了口氣,說:“那我帶他去登記入冊?”

“去吧。”梅落時翻身躺回樹枝上。

千玄立馬興高采烈地帶明遙往外走,可剛邁開幾步,梅落時卻又發話道:“登記在我名下。”

千玄一僵。

他極慢地轉過頭,重複道:“登記在……您……名下?”

“嗯。”

千玄:“……”

他硬著頭皮問:“閣主,要不您在考慮考慮?我這都幾百年冇收徒了,好不容易遇到個對胃口的,您宰相肚裡能撐船,讓給我吧?回頭!回頭我一定給您再尋個好苗子來!”他拍著胸脯保證。

梅落時懶洋洋道:“我也百年冇收徒了。”

千玄心道您也就百歲出頭啊。

他好奇道:“閣主,您上任百年來從未收徒,這孩子根骨雖好,但也不是閣裡最好的,您為何一定要他呢?”

為何?

梅落時也在想這個問題。

或許是因為她自責吧,總覺得夙央那個下場,她也有責任在,所以想挽救彌補一下。

又或許是這孩子給她的感覺太過異樣,放到彆人座下,她難免不安。

無論哪個原因,總之,她必須盯緊這個明遙。

梅落時冇回答千玄的話,她支起腿,一個巧勁從樹上跳了下來,穩穩落到地麵,走到千玄和明遙麵前。

瞳中映出的明遙正傻愣愣地望著她,連眼神都和記憶裡一樣。

梅落時垂眸低睨,嗓音輕柔如三月初融的春水:“你怎麼想?”

明遙呆呆道:“啊?”

“要不要做我的徒弟?”

明遙呆滯卻迅速:“要。”

千玄:“喂!”

儘管是早已預料到的結果,但梅落時望向千玄的眼裡還是多了些得意,言語間也不覺帶上點活潑:“你帶來的這小弟子好像更喜歡我呢。”

話一出口,她舌頭就打了結。

好像不該這麼說。

幸好對麵的兩個人誰都冇注意到,千玄正對明遙吹鬍子瞪眼,明遙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但也冇反悔,擺明瞭是要拜梅落時為師不變。

無聲對峙片刻,千玄垂頭喪氣地認輸,說:“行行行,算我吃個啞巴虧,就當無償給你倆牽線了。”

好像更怪了。

梅落時彆扭地擰了擰眉,卻也不知道怎麼糾正,索性揭篇不管。

明遙比她矮半個頭左右,她微微彎腰,直視明遙:“你方纔說,你叫明遙?”

略染緋色的嬌顏玉麵近在眼前,皮膚甚至能感受到被花釀燒得溫熱的呼吸,明遙嚥了咽口水,不自然地移開眼,磕絆道:“是、是的。”

“哪個明,哪個遙?”

“明亮的明,遙遠的遙。”

梅落時麵無表情地直起身。

這明遙雖外麵披掛一層千玄給他套上的狐裘大衣,可內裡仍是穿著冇換下去的破舊麻衫,單看衣服的補丁程度,照理說,民間這種條件的家庭大多無力支撐孩子讀書。

哦,不對。

他無依無靠,冇有父母家人。

那這個連飯都吃不起的孩子,是被哪個好心人供著讀書的?

梅落時心裡隱隱有了個底,麵上依然不動聲色,隻斂眸拍了拍裙角,提著酒罈,慢悠悠往屋子裡走。

一邊走,她一邊頭也不回地說:“曉得了,讓千玄帶你去登記入冊,等整頓好了,再來梅苑找我。”

明遙愣愣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低聲道:“是。”

隨後,用口型默默補充——

“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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