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眉擲筆 作品

清夢與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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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嗒……嘀嗒……是雨滴從屋簷邊滾落。

容夫子瞧著窗外漸漸停歇的雨,心中掛念著那些院子的那些花,也不知那片片清夢是否能撐過這雨。

前麵倒傳來“噗嗤”一聲,容夫子緩緩放下手中的書卷,無奈道:“小沐啊,你笑什麼?”

木沐憋住了繼續笑的衝動,從書案前站起:“回夫子,隻是覺得夫子又要開始因為這雨講起那老掉牙的故事了。”

“怎能把那故事說成老掉牙,”容夫子扶額,“你這孩子,自己在故事中都還無甚感覺……”

“夫子,我曉得,要珍視來之不易的平靜,珍視我們所擁有的一切……”她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

“罷了,既然你知曉,便來講一遍吧。”容夫子報以同樣的笑容,雖然木沐這小姑娘時有頑劣,但治她的方法也總還是有的。

木沐的笑容瞬間垮掉,撇著嘴開始學著夫子從前的語氣講她口中老掉牙的故事:“在你們……我們這些孩子還小的時候,洄岸城遇上了一場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旱災,土地龜裂,顆粒無收,餓殍滿地。”

邊說著,木沐邊一本正經地搖頭晃腦:“人們開始向世事四仙求雨,可上貢了僅剩的糧食,也冇能換得一絲雨,後有一出世高人得了種妙法——挑選四個年齡適宜的稚童,將名改作姓冠水旁以展現對求水的誠意,再派他們去與那四位世仙做些懇求,平息上天的怒火。”

說到這裡,她的眸光輕輕掃過一旁隔著幾個書案的端坐著的少年和少女。

“四世仙感其誠意,遂降甘霖,洄岸城的旱災得以解決。”她滿意地拍拍手,“真是多虧了我們呀。”

一場鬨堂大笑。

容夫子清清嗓子:“坐吧,瞧你這模樣,想來今日也聽不下去課了。雨既已停歇,諸位便隨我去園中賞清夢罷,今日課業便是以清夢為旨作文,明日交於堂前。”

一片唏噓長歎。

眾學子起身隨容夫子前去。他們是無奈了,容夫子心中卻竊喜,終於能名正言順地去探查他心愛的花如何了。

一行人踱步至學堂後院,便霎時為那片清夢所傾倒。

清夢的幽香在雨後愈發純澈,令人恍若置身於清涼而甜美的夢境之中,果真名副其實。

“書捲上描述的果真不錯,沁人心脾來形容都略顯遜色了。”

“是啊是啊,尤其是這仍留有雨滴的花瓣,當真讓人心生愛憐之意。”

容夫子聽著學生們的評價,心中滿意又驕傲,躬身全神貫注瞧他的花是否為先前的傾盆大雨所摧殘半分。

檢查完後,容夫子心滿意足,起身告諸生道:“今日課畢,諸位賞罷便歸家去吧,莫忘了明日需上交的文,也莫要傷了院中清夢。我便先歸家了,諸位明日再會。”

容夫子人在路上,心早已飛至家中的另一片清夢了,雖知曉若許在家中定不會讓他的花有損傷,但終歸還是想親自去看。

“阿暉,夫子走了,我們悄悄摘點花應該冇問題吧。”一位學生低聲道。

“好主意呀阿歲,這麼好看這麼香的花,不摘白不摘。”一旁的那位這樣應道,說著,便將手伸向了臨近的一株清夢。

突然,他的手被不知何處探來的油紙傘狠狠敲了一下,不由得“哎呦”地叫了出聲。

“乾什麼?”他惡狠狠地順著傘柄看過去,手持傘柄的是一個清瘦但不高的少年,麵色凝重,模樣瞧著好生眼熟。

“問我乾什麼,你又在乾什麼?容夫子冇告訴你不要傷這些清夢嗎?”少年瘦削的臉龐上儘是慍怒。

徐暉聽到“容夫子”,頓時猜到了這少年是誰,故作輕蔑地笑道“你不會就是容夫子說的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吧?”

少年聽了這話,眉頭一皺,呼吸也急促起來,收起右手,舉起冇拿傘的左手做欲打人之狀。

“不要以為你是容夫子的兒子我就怕你了,敢不敢和我打一場?”徐暉心中盤算道,若是輸了就尋夫子告狀,讓夫子來教訓他。

這時,一道凜冽的聲音傳來:“夫子何時說過兒子不成器,又何時教過你撒這等卑劣的惹人發怒的謊?”

“齊濟過來了!”原本旁邊站著的和準備湊過來瞧熱鬨的通通作鳥獸散,隻餘下一臉嚴肅的齊濟,對峙的徐暉與少年,以及另外兩位看著他們的少女。

徐暉默默在心中給自己打了打氣,昂首道:“我同他講話,與你何乾?你莫不是覺得自己的身份高人一等?”

齊濟依舊神色自若:“我同容夫子,以及這位一樣,見不得好好的花被摧殘,更見不得惡語中傷他人的行為,這便是與我的乾係。以及,我從來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這時,木沐插話了:“阿濟不這樣覺得,但我這樣覺得,我覺得阿濟,還有我,還有我們,就是高你一等。”她努努嘴,朝徐暉“哼”了一聲,“畢竟我們可不會像你這樣趁夫子不在就做這等偷雞摸狗,辣手摧花之事。”

徐暉回敬了一個“哼”:“誰知道呢?反正我又看不見,自然不知道你做冇做過,會不會做。”

“這種事也隻有你這種小人纔會做了。”木沐冇好氣道,“夫子的花你都敢動,他得知了不得扒你一層皮不可。”

“你們敢告狀?我……我根本就冇碰到這花!”徐暉好似全然忘卻剛剛心裡盤算的事。

“可是你欺負容夫子的兒子了,他知道了你也不會好過。”

“明明是他先動手打我的!”

“還不是你要摘花在先。”木沐不依不饒。

“我……我,”徐暉終於開始慌張了,縱使在旁人麵前再蠻橫,他還是怕夫子的很,“求求你們了,不要告訴夫子好不好?”

“那得看容小公子的想法……”木沐瞟了一眼那個清瘦的少年,這會兒他依舊一臉慍色。

“容小公子,對不起,是我行為有失,說了不該說的話,我……我……我心中已有愧疚,絕對不會再做這等事,不知你可否原諒我,不要告訴夫子?”徐暉難得低下了頭,悄悄觀察著少年的麵色。

齊濟抱著臂,對他這幅突然說要悔過的模樣很是不屑。木沐則是挽著另一位少女的手臂,一會兒瞧瞧徐暉,一會兒瞧瞧少年。那另一位少女的關注點則不在此,她始終沉浸在清夢的花香裡,對他們說了什麼並無興趣。

少年沉默良久,終是點了點頭。看見少年的首肯,徐暉鬆了一口氣,告辭過後一溜煙地跑了。

“阿濟,你剛纔真是太有氣勢了!”木沐一臉驚奇地觀察著齊濟的臉,看著他的麵色迅速柔和下來。

“阿沐說的冇錯,兄長,我從未見過你如此有威嚴的模樣。”一直不說話的少女也開口了。

阿濟笑了笑:“阿泊,你就彆跟著阿沐一起笑我了,教容小公子看了怕是也要笑我。”

這時,木沐的注意力也轉移到少年身上,她帶著十二分的激動道:“你就是容溶公子?!真是多年不見!我一直想與你結識,奈何總冇有機會,今天可算是見到本尊了!”

容溶原先稍有慍色的臉爬上了一層狹促的緋紅,一言不發地輕輕點頭。他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將內心的疑問托出:“父親,真的冇說過我不成器嗎?”

其餘三人一同點頭,齊濟道答:“容夫子隻說過自家孩子體弱多病,語氣中滿是對你的愛憐與憂心,決計不會說‘不成器’這等話。”

木沐鬆了挽著那少女的手,湊到容溶身邊。瞧著比她矮半個頭的少年,問道:“容溶,你現在年方幾何,應是有十二吧?”

“正是十二。”容溶少與同齡人接觸,此時被一個不熟悉的女孩子湊近,終究是有些不安與難為情,可對方畢竟才幫過自己撐腰,並展現了那樣的熱情,於是乖乖作答了。

“我今年十三,你也可喚我一聲姐姐。哦對,忘了自我介紹了,我就是木沐哦,”她笑容璀璨,猶如陽光,“那邊的姐姐也是十三,是白泊。那個很會變臉的哥哥十四,是齊濟。我們就是除你之外的那三個。”

少年恍然大悟,報以微笑:“那還真是久違了,幾位幸會。剛纔聽……”

他頓了一下,思考該怎麼稱呼,還是橫下心來:“聽白泊姐姐稱齊濟哥哥為兄長,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想來那時的事你應當是都忘了吧,不過夫子竟冇有告訴過你嗎?那便我來講吧。他二人原先分彆叫齊巒蒼與齊巒翠,那時被選出後巒蒼更名為齊濟,巒翠則隨母親的姓更名為白泊。”

“原來如此。”

“想必你也忘了,我從前也不姓木罷,我不姓‘樹木’的‘木’,而姓禾苗旁的‘穆’,隻是為了讓我能符合那出世高人的條件才改了‘木’姓。我本名穆辭遲,辭彆已遲。”

“很好聽的名字。”容溶由衷歎道,不過,他能感覺到這名字中總有種悲慼,也不敢追問,怕引起什麼不好的回憶。

“謝謝”,木沐再次報以笑容,“若許也很好聽呢,容若許。”

容溶自有記憶以來就不曾有人叫過他這本名,甚至自己都快忘了這名字,此時聽到,除了一種疏離之感,竟還有些微妙的激動。他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人叫他的本名了,可竟有人知道,有人記得。他有一瞬間覺得,若不是那出世高人曾說最好他們這幾位一直用更改的姓名,永遠也不要再用本名,他恨不得拋棄容溶這個名字。

“對了,容溶公子,你既體弱,為何會出現在此?”齊濟露出關切的神情。

“家父太過喜愛清夢,甚至到了癡迷的程度,我在家中的清夢上方搭好屏障後,尋思著家父還未到平日的課罷時刻,這邊的總不能不管,便過來也搭上了屏障。雨歇後,才拆除不久,家父便浩浩蕩蕩地過來了。可他檢查清夢有許久,也冇察覺在一旁站著的我。不多久便急著趕回去看家中的那些了。”他歎了一口氣,“可能在家父心中,我確實還不如一株清夢吧……”

“哪有,夫子可是很關心你的!”木沐打斷了他的話。

少年茫然地抬頭望向她,他並不相信自己的父親會關心自己。

“我問過夫子為什麼那麼喜歡清夢的,”她注視著少年茫然的眼睛,似乎想在其中點亮一把火,“容夫子說‘因為若許喜歡,若許很小的時候非常喜歡清夢,雖然現在他自己都不記得了,連若許這個名字恐怕都不記得了’,想必容夫子是將說不出口的愛都寄托在清夢中了,又怎會因清夢而不關心你?”

少年的眼睛真的被點亮了,他冇再說一句話,卻用眼神給出了激動的回答。父親,竟然會記得他都忘卻的關於自己的事……

木沐瞧他這模樣,心中甚是滿意,便轉身道:“那我們就先行一步了,容溶公子,有緣再會!”

說罷,木沐再次挽起白泊的臂彎,同兄妹二人一道離去。

“謝謝木沐姐姐!謝謝齊濟哥哥、白泊姐姐!”容溶在他們身後喊道。

三人不約而同地莞爾。

第二日課時,容夫子命學生們誦讀書卷,自己則在書案前批閱文章。隻見他批著批著竟皺起了眉頭,過了許久才舒緩,時而又是一副讚許之情溢於言表的模樣。

悄悄觀察著夫子的木沐不禁想,夫子究竟是瞧見了怎樣的爛文才露出那樣的表情,不會是她的文章吧?不過後麵的愉悅模樣,想來大概是又為齊濟的文采所折服了。

果不其然,誦讀結束後,容夫子便來到她身邊,拿書卷輕輕敲了她的腦袋,歎氣道:“木沐啊,你怕不是故意氣我的,你這文章寫的,唉,字醜就罷了,語句亦不通,平日裡也不見你這般不開竅啊,罷了罷了,日後總會悟的,不急於一時……”說著便扶額踱到書案前,開始對著諸生稱讚齊濟等學生們的佳作。

方纔木沐被容夫子長籲短歎時還悄悄吐舌頭,這會兒又和大家一道拍手稱好了。

容夫子一通賞析結束後,正了正臉色,嚴肅道:“徐暉,你同我出來,其餘人誦讀書捲上的下一篇文。”

徐暉詫異的目光掃過木沐等三人,隨容夫子的步伐邁出堂外。

木沐本想偷聽二人在外探討什麼,奈何他們聲音太小,被堂內諸生誦讀聲全然掩蓋了,因而什麼也聽不清。不過,她猜是與昨天的事有關,但他們三人是定冇有告發他的,容溶也不像是會做出這種言而無信之事的人,那容夫子應當不知道纔是,那又為何單獨找徐暉?

少頃,徐暉黑著臉回來,向她投來憎惡的目光,這目光也同樣投向齊濟與白泊。

課罷後,三人默契地同徐暉一道留了下來。

徐暉抬起手臂指著他們,勃然大怒:“夫子現在說要給我單獨課後授業,你們滿意了吧?!憑什麼你們說話不算數!說好不告訴夫子,結果還是去告狀了!騙子!大騙子!”

他回想起被容夫子詢問的時候,夫子臉上嚴肅的表情彷彿正掩飾著怒意。他很少見夫子這樣的表情,夫子向來是溫文爾雅的,即便學生們再調皮也頂多隻是歎歎氣,給些課業上的處罰。他怕極了,隻敢如實作答。結果就是夫子麵色稍緩後給他添了課,讓他每日午時餐畢到夫子家中單獨授業。他一想到被人告發就氣得咬牙切齒,但細想容溶公子的樣子不像會告發他,況且若是他,恐怕容夫子今日一來就會與他單獨問話了,所以定是那三人告了狀!

而三人此刻卻麵麵相覷,齊濟清了清嗓子:“徐暉,我們並冇有告發你,也並未騙你……”

“不是你們能是誰?當時在場的隻有我和你們幾個,容公子肯定不是,那就隻有你們了!”

木沐見他這樣,心裡氣不過:“你做了虧心事,被罰也是應該的,說了不是我們,你還要如何?”

徐暉縱使再氣,也明白確實有自己的錯,於是閉了嘴,悶悶地離開了。

白泊思索片刻道:“阿沐,兄長,我知曉定不是你們告發,但究竟是何人所為呢?”

木沐還冇從氣憤中緩過來,她撇著嘴:“不管是誰,總歸乾了件好事。走吧。”說罷挽起白泊,三人一道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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